第二十一篇 鸽情悠悠(下))
父亲单位的领导来视察了,他东看看,西看看,对仓库的安全卫生管理表示极大的满意,并没有注意晒坝上走来走去,精力完全放在石板缝的鸽子。 那位领导握过父亲的手,准备回去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吕叔指了鸽子,在他耳边细说几句,领导的笑脸顷刻间换成了怒容,他们一路追踪鸽子,最后,在我们家房檐看到了纸箱,木棒。 晚上,父亲被叫去开会。那会议结束很晚,我没有看到父亲回来时的样子,但是第二天上午,父亲眼眶发黑,我就知道有事。 母亲来找我,却说得轻言细语:是呀,飞到晒坝上去,胆子也太大了点。 我说,石板缝里的粮食,拣不起来嘛。 母亲叹息,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你上房去捡瓦。 我说,不去晒坝行不行? 此后鸽子飞过头顶,我就赶紧跑去晒坝上,扬起竹竿,跳着,吆喝着,不让它们下地。 鸽子挨不着晒坝,没有吃着小豆,站在屋顶上冥思苦想,天黑很久,才摸索着下来。 母亲更加叹气,怎么办呢? 父亲说,明天小工就不去做了。 我说,为什么呢? 父亲说,以后连仓库门也不要进。 我说,仓库是哪家的? 父亲吼说,国家的! 母亲着慌了,说,我们去认个错,求他们放过这一回。 父亲说,我都认过了。可是人家说,瓦踩破了。 我绷直了脖颈,哪块瓦踩破啦?喊他们来,我和他们去看。 父亲眼里出火,你厉害,你喊他们来。 我跳起来,我养鸽子犯他家法啦!? 父亲抡起手掌,狠狠给了我一下,吼道,你晓得个逑! 母亲吓坏了,俩爷崽这是搞哪样嘛,好好商量行不? 鸽子也受了惊吓,飞去很远,直到rou眼看不见,它们在寻找来路,这边不再是天堂。 傍晚,它们回来了,小鸽毫无顾忌地跳进纸箱,老鸽却在外面犹豫,一定是小鸽不愿意走。 又是一个清冷的晚上,父亲开会回来很早,倒头就睡下了。 半夜,我听见父母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就像鹞鹰袭击幼鸽那样,尖利地撕扯我的心。 母亲说,我们错了吗?养几只鸽子…… 母亲又说,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放过我们…… 母亲还是说,我们再低一回头吧,死不了人…… 母亲说的低头,就是让父亲去承认错误。 那晚,父亲下半夜才回来,立即把鸽子抓了,第二天就把它们丢到山顶的荒岩上去。那里栖息着两只鹞鹰,父亲有意让鹞鹰把鸽子抓走,他挥动树枝,驱赶鸽子朝鹞鹰飞去。 我一直紧跟在后面,我特别焦虑地想着办法,眼见父亲驱赶着鸽子却一筹莫展。我只能躲在灌木丛背后,感觉那鹞鹰的利爪,就要伸进我的胸膛,撕扯我的心肺。我捡了石头,要扔向鹞鹰,距离太远,毫无作用。鹞鹰一左一右,实施夹击,想把四只鸽子一网打尽。鸽子开始有点慌乱,随后一家人紧靠一起,形成矩形阵容,左右翻飞,从鹞鹰的夹击空隙里逃开。鹞鹰转变战术,一前一后,从中间猛冲,要把鸽群驱散,然后一个一个下手。鸽子散开了,超不同方向飞,这正是鹞鹰的目的,鹞鹰各自盯牢一个目标,紧追不舍。有两只鸽子在鹞鹰面前翻转身子,把鹞鹰引向自己,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近,鹞鹰的翅膀向后收束,身子缩拢成一支箭,作最后的冲杀,它那尖利的爪子已经向前伸出。 我闭紧眼睛,我的心在紧缩,喉咙关闭,半点气也出不来。山那边是陡峭的悬崖,我想象我正从那里坠落下去,身子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几秒钟后,我又睁开眼睛,我想我看见的,要么是飘散在空中的羽毛,要么就是血淋淋的爪子。 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只见逃命的鸽子突然来个大转身,斜刺里朝上窜出,直线攻击的鹞鹰未能刹住车,由不得惯性的冲击,向前飞去老远,等它转过头来再寻目标时,鸽子已远在百米以外。 鹞鹰翅膀耷拉,垂头丧气飞回荒岩。 湛蓝的天空中,四个小点子在高高地翱翔……越来越小,直至看不清…… 这一天,我心急如焚,天黑了,也没见它们的形影。 直到深夜,我在母亲的催促下正在脱衣服准备上床时,竟然听见有翅膀轻微拍打的声音,紧接着有鸽子飞到房檐下,钻进了窝。我的心差点蹦出了胸膛,漆黑的夜里,鸽子居然看得见自己的家! 我颤粟的双手抱起那只银灰幼鸽。灯光下它的眼珠异常晶亮,在它右眼眼砂与眼志圈之间,有一颗黑色的菜籽大小的颗粒,这颗粒居然会移动,无论你把鸽子的头怎么调整,颗粒都会逆时针方向快速转到眼睛上部。 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现象,难道有了这颗移动的砂粒,鸽子在晚上也看得清方向?多少年后,当我成为鸽会会员,我才得知,那就叫游砂,很希罕的品种,很多赛鸽家一辈子梦寐以求。 到了下半夜,异样的声音却又把我惊醒,一看是父亲,他正站在鸽窝下面,只见他的手里有样东西,举起掠过窗子时寒光闪闪,那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天哪,父亲要剪断鸽子的翅膀! 怎么办?我的眼睛早被眼泪糊住,想喊,喊不出声,欲哭,却也哭不出来。 好在父亲没有抓住鸽子,父亲的手还没有挨着木棒,鸽子就窜出纸箱,扑愣愣飞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走了,晚上回来时,左眼是青的,鼻子歪斜。母亲问这是怎么啦?父亲支支吾吾,说路上跌倒了。母亲赶紧吩咐我倒开水烫毛巾提父亲热敷。父亲说不用,就进屋去躺下了。 父亲的沉默让我害怕,剪刀的寒光在我眼前直晃。我把鸽子轰出去很远,希望它们不要回来。 可是到了天黑,也是没有找到安身之处,它们又陆续地回来了。我守在鸽窝下面,不敢往上看它们,心底彻底悲凉,难道它们就摆脱不了被剪掉翅膀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