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在荒野里漂泊

    黑栀子忍着后臀的剧痛，一口气奔出五六里远，通体汗水淋淋，嘴角挂着大团白沫，口鼻大张呼嗤呼嗤地急喘着，终于扑上了西方老海堤的脊背。它四爪用力一按堤脊，呼地一声，跃出了摇晃不定的洋槐树丛，像一匹用过劲的懔悍不驯的烈马，直向堤脚下的草滩射去。一片厚密高壮的蒿草迎面扑来，草的清香蒿的淡苦，黑栀子已辨不清晰，只觉蓝晃晃的天宇，飞也似地向足下飘去，绿茫茫的草滩，刹那间高高地翘了起来，咚地一声，叩碎在它坚硬的头壳上。半空里，它身段一软，立时便头颈下垂臀尾上竖脊背朝前，嚓地劈开一条宽阔的草沟，腹部朝天重重地翻跌进蒿草丛里，双目一黑晕厥过去。

    四周沉寂无声，时光默默流逝。落日缓缓地滑入西方的旷野。桔红的晚霞，漫过蒿草之海的头顶又急速退去。凉涩的晚风，扯着暮霭的裙裾飘过摇曳的草枝蒿茎，压低了油葫芦、纺织娘、金钟儿、螽斯的奏鸣。黑夜的潮水，从无数张蜘蛛网的洞眼里漫涌过来，无声无息地抹去了老海堤暗苍苍的轮廓。黑栀子鼻尖爬过一只土狗，土狗的一对前齿用力一夹，痛得它蓦地醒了过来

    黑栀子吃力地启开眼闸，目光越过头顶摇曳的蒿草向夜穹看去，无数颗萤火虫在夜海里浮游。它想了一想，浮游的不是萤火虫儿，是熠熠发光的星斗，在向我眨眼询问为何不认识昔日的老友了。这说明我还活着，啧喷啧，奇极了奇极了。枪口离我那么近，仿佛就杵着脑壳，竟没能将我打死，定是霰弹惧我神威，吓得躲入枪管不敢钻出。嗬嗬嗬，怕我将它们一个个啪入口中，嚼成齑粉吞下肚，化为稀屎。呸，他娘的，真是脓包软蛋!

    突然，黑栀子痛得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有几颗狡黠的霰弹，早已钻入它的后臀，偷听见贬低其无能的话语，当即忍不下这口怒气一齐启开无牙这口，专吸血水朝外喷吐。黑栀子痛得牙根打颤直抽冷气，愠怒地大声叱喝。后臀霰弹全无惧色，仍是一个劲儿地喷吐血水，痛得黑栀子全身麻辣。霎时，黑栀子怒焰腾于胸间，愤唇甩于后臀，急火火地去咬作孽的霰弹。黑栀子痛得脖颈一抖双目一黑。过了一瞬，它在蒿草地上打一个滚，压低了痛焰，复又勾过头颈举起尖齿，筑向rou墙深处，直筑得通体冷汗淋漓，全身毛发似水洗过一般，方才将作孽的霰弹一颗颗筑出，啐吐于蒿草根下。

    十几日过去，黑栀子的枪伤终于痊愈了。在这期间，它扑食了二三十只野雉、鹌鹑、野鸽、野兔、野鼠、北草蜥、齣睛，吞嚼了大捧大捧鲜嫩酥脆的蚂蚱螳螂，杀死了七八条双斑锦蛇火赤链蛇、乌凤蛇，与两只刺猬打了个平手。刺猬一遇扑咬便蜷缩成一团，李竖起满身的硬刺，使它无法下口去撕咬。

    黑栀子自以为在野滩里生活得自在逍遥。其实，它是在家庭与荒野之间漂泊，在人性与野性之间摆荡，善与恶、美与丑、正与邪各居其半。当饥馑、铜臭、色盲袭来时，它便被驱出温馨的家庭，初生的人性渐次流失，潜伏的野性迅即浮起。当慈爱、正义、关怀卷来时，它便弃下荒野走入家庭，野性缓慢退去，人性逐日生长。尘世或阴或晴，两者交替生长，人性终将战胜野性。

    这一天，黑栀子发现一头被盗猎贼打伤的河麂卧在蒿草根下，四足被野性的牵魂索拽去，不能自抑地朝伤麂移去。这时，它身后传来熟悉而急切的呼唤声，忙刹停足步寻声望去，只见一颗金黄的弹丸从绿色的草海上射来，眨眼间射到面前。竟是分别多日的金卷毛！黑栀子惊喜极了，急忙迎奔过去笑吟吟地问：“哎呀呀，是你！枪伤治好了吗

    金卷毛朗声笑道：“早治好哩！”说着，它四爪按地跃上草波，半空里甩颈舞足翻了一个斤斗，稳稳地落在草地上。

    这对分别多日的情侣亲切地嗅舔起来。过了片刻，重逢的欢悦之潮退去，猜忌的阴霾似一把长剑将热吻劈断。

    黑栀子气怒地问：“我帮助你和海成老汉擒获了盗猎贼，又救起了丹顶鹤倩倩。凌平那家伙为何用猎枪追杀，使我险些丢失了性命”

    金卷毛歉疚地说：“我刚出院回自然保护区，听说你被误伤的事。凌平非常后悔，恨自己鲁莽。海成老汉派我来接你回去！

    黑栀子冷冷地回：“凌平骂我野性难收。今日你将我骗回去，莫非想杀了我哼，我的rou香哩，馋得凌平那王八蛋流口水了！

    金卷毛急忙劝道：“别胡吣，凌平心眼并不坏！我和海成老汉初来自然保护区时，边防派出所不同意接收，说这对猎人和猎犬，过去滥捕滥杀了许多河麂丹顶鹤，现在怎能相信他们会保护珍稀动物呢凌平力排众议留下了我们。”

    黑栀子咧了一下嘴角讥讪：“你莫替凌平当说客，我死也不会回自然保护区！”，

    金卷毛沉默不语，只将冷峻的目光射向黑栀子。

    黑栀子脸上浮起笑纹，反而亲切地劝金卷毛说去！我俩在蒿国草乡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去做凌平枪下的冤死鬼!

    金卷毛不禁愠怒起来说：“我和凌平平等相待。你总把自己当做低人一等的犬族，这是你心灵深处自卑心理在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