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代猎人隆冬出猎
隆冬数九，黄海沉进了黑臧的冰窖。旷莽的滩涂冻成了一 只硕大的冰砣，日日夜夜被刚劲粗犷、峭硬咸涩的朔风，凶野暴 虐地抽打着，嘟噜嘟噜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蓦地，冰砣两沿 冒出一对无比粗长的手臂，爹开冷凛凛的巨大的巴掌，嚓嚓嚓地 簸扬起大捧大捧灰白滞碜的碱土沙粒，搅旋起大片大片的芦花蒲 絮，枯枝败叶，草籽飘蓬。放目望去，昊天与莽野之间浑浑沌 沌，苍苍凉凉。连惨白的冬日也缩起头颈，埋入低垂的凝重的寒 云，瑟瑟忽忽地抖颤着。 突然，三个雄健的身影凸立在冰砣上。这是一个猎户世家 一祖父老槐，儿子李蛤蜊，孙子金龙，三个人手中各高端一杆 火铳，肩背扁圆的篾篓，足包白粗布，脚蹬三棱草编织的圆头蒲 鞋，足踝至膝盖用长绑带打紧铁硬的裹腿，穿着紧身的黑棉袄黑 棉裤，腰间用粗布带缠扎了七八道，扎得肚脐眼生疼，朔风尖如 钢针，也莫想钻进一丝一缕！三个人头上紧罩着褐色的罗汉帽， 直拉到下巴，仅露出两颗无比尖利的眼球，腾起一片片辣烫烫 的火云，只见一团团火星毕毕剥剥地迸溅开去，烫得冷凛凛的朔 风嗤嗤冒烟，吱吱叫唤。 哟——嗬! 哟——嗬! 哟——嗬! 老槐，李蛤蜊，金龙三个人掀开罗汉帽，一齐敞开无比粗犷 的喉嗓，顺着呼啸的朔风，发出高亢的吆喊，驱撵着三条身躯粗 壮强健，凶猛删悍的狼犬，宛似三股摇滩撼海的狂飚，裹挟着三 道紫光缭绕的霹雳，呼隆隆地卷出了林场的竹林。 汪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 三条无比勇烈的狼犬，一齐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它们忽地 四只利爪按地，收紧阔大的胸腹，埋下厚实的后臀，耸起雄健的 脊背，支起一排排钢针似的颈毛，一缩刚硬的脑袋，咬紧无比尖 利的牙齿，猛地向上一蹿，哔地撩开厚密沉实的蒿草，朝云空一 跳，撕开呼号的朔风，跃上腾涌卷荡的草浪，踩着哗哗作响的浪 头，像三道金黄色的亮闪，裹携着鸣镝般的尖啸，呼呼呼地飞快 向前射去。 猎户一阵阵吆喊，狼犬一阵阵狂吠，朔风一阵阵怒号，草浪 一阵阵咆啸。久已沉寂的旷阔的野滩，刹那间，仿佛敲响了数百 面铜锣，擂动了千百只鼙鼓，吹鸣起千万把胡笳，震得天边无垠 的滩汾，簌簌地浮晃起来。蜿蜒起伏的海堤，通体裹满茅草金黄 的鳞甲，仿佛也被凛冽的酷寒冻僵了，昏沉沉地眠卧着，突地被 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醒，陡地翘首摆尾扭甩腰背打了几个滚，卷涌 的草浪，忽地哗哗哗直向后退去。无比强劲的朔风喘息片刻，立 时又一阵阵地猛扑过来，捶打着扑荡的草浪，轰轰轰地向前涌 冲。海堤敛紧每一片鳞甲，收紧每一根肋骨，攥足每一分勇力， 横起雄阔壮硕的脊背，拼命地推搡着，抵挡着，抵挡着，推搡 着，终于骨软筋麻，鳞酥爪酸，万分疲倦，软坍下身段，纹丝不 动地静卧着，只见卷荡的草浪，轰轰隆隆地碾过海堤平阔的脊 背，直漫进灰苍苍的寒云肚里，冲得瑟瑟颤栗的日头无影无踪。 霎时，渺无际涯的荒莽的滩涂，笼入烟岚叆叇的苍苍凉凉的 冬景里。在汹涌漫卷的草浪之下，野兔、黄鼬、豹猫、麝鼠、狗 獾、狼狐仓皇四窜，连蛰伏洞底的刺猬、野鼠、黑斑蛙、齣睛、 北草蜥、蟾蜍、蓝尾石龙子、红点锦蛇，也无比惶惧地抖颤起 来。在哗哗作响的草浪之上，一只只野雉、野鸭、鹌鹑、红斑 鸠、灰头麦鸡、松雀鹰、白肩雕、燕隼、短耳鸭，惊惊惶惶地 扇扑双翅，直向浑茫的云空里蹿去。 嗵!嗵! 猎户目如利箭，瞅准猎物，急急地放响了三把火铳，只见熠 红的火光里，腾起大团大团刺鼻的硝烟，密密匝匝的铁弹子，劈 开呼啸的朔风，撒下一路尖厉的唿哨，直向草浪尖上飞窜的野禽 扑去。一只刚扑出苇塘的野鸭，应声坠下云空。两只野雉扇扑着 斑斓的双翅，嘎啊嘎啊哀鸣着，在低空划出两道飘飘忽忽的浪 线，栽进了哗哗卷荡的草浪。 突然，前方的荒野里，跳出了四颗棕黄色的斑点，在卷荡的 草浪里，或高或低，或隐或现，不停地跳跃着，蹦蹿着，浮晃 着。老槐目似利剑，劈开摇荡不定的草浪，刺穿浑茫的烟霭，射 去两道遒劲的电光，在数秒钟里断定：浮晃的斑点是麂子！ 这许是旷莽的滩涂上，残存孑遗的最后一个麂子的家庭，两 大两小，两雄两雌，似流星羽箭，似弹丸火球，倏地射入了浑浑 茫茫的荒野深处。 老槐第一个敞开粗犷的喉咙，鼓圆脖颈，张大双唇，高声吆 喊起来。 哦嗨哦嗨哦嗨！ 哦嗨哦嗨哦嗨！ 喊声里已蕴含了一缕苍老的嗓韵。 紧接着，身躯魁梧的李蛤蜊，目光扫过卷荡的草浪，看见了 那四颗棕黄色的跳跃闪忽的斑点。他勒圆双目，鼓圆双腮，敞开 刺槐针似的胡茬紧紧包裹着的大口，发出螺号般洪亮的吆喝。 哎嘿哎嘿哎嘿哎嘿…e 吆喝声似一长串冰冷的铁榔头，火急火燎地滚过摇荡的草 浪，砸开吼啸的朔风，迸溅着一颗颗紫白的火星，直向呼呼狂奔 的麂群追去，惊得麂群周身一震，打了个哆嗦，蹄足绊了个趔 趄 金龙身坯还有些单薄，稍稍掉后几步。他哗地掀开草浪，刚 要奔去拣伤落未死的野鸭，突地听见祖父和父亲，发出十分紧急 的吆喊，急忙刹停脚步，踮起足尖，仰起头颈，向前眺望。前方 的草浪摇荡不定，芦花蒲絮枯叶飘蓬，纷纷扬扬，旋舞翻飞，遮 暗了浑沌苍茫的视野。他隐隐约约地扫见草海的浪谷间，浮晃着 四颗棕黄色的斑点，只是一时辨不清那是何种野物。他非常机 敏，急忙模仿祖父和父亲的嗓喉，迅即敞大脆嫩的嗓门高声吆喊 起来。 哦嗨哦嗨哦嗨！ 哎嘿哎嘿哎嘿！ 嗓音被劲峭的朔风，飞快掬入掌心，向摇荡的草浪尖上，一一 缕一缕急火火地簸去。 三只凶猛剽悍的狼犬，早竖直尖如匕首的双耳，捕捉天上地 下些微的兽音禽鸣。它们一听见火铳放响，急急地跃上草浪，收 紧两条劲健的前爪，后腿夹紧粗壮的尾巴，抬起阔大的下颔，瞪 圆火球似的尖利的双目，忽地扫向云空里中弹的猎物，猛地没入 卷荡的草浪，直向野禽坠栽的方位扑去。它们十二枝强健的脚 爪，宛如十二根刚硬的铁棍，劈开十二道厚密的草浪，劈打得金 黄的茅草叶，通红的枸杞果，灰枯的艾蒿茎杆，野菊花圆圆的籽 盘，苘麻黑褐色的种壳，棒头草长长的头穗，一片片迸撒簸扬开 去，嚓啦嚓啦嚓啦嚓啦的骤响声里，旋起三股摇滩撼海的狂飚， 压得震天动地轰轰作响的草浪，顿时波停浪息，一片寂静！ 狼犬大黄壮健的身段，在悬停草浪之上的一刹那间，半空里 射出两道闪电似的目光，渺渺漠漠地扫见那翅膀受伤的野鸭，正 万分惊惶地向厚密的茅草丛里钻去。它蓦地嗷叫一声，恰似青天 上惯落一枚炸雷，震得伤鸭通体酥麻，翅根冒霜，爪蹼僵硬，挪 不动半步。大黄无比灵敏的鼻翼，飞快嗅吸茅根下飘浮起来的轻 淡的血腥气，不偏斜一寸一分直扑过去。它前爪急火火地扒开茅 草丛，后爪用力一蹬，呼地低吼一声，猛地叼住伤鸭的脖颈，咔 嚓一响切断了喉管，忙抿紧双唇，龇开齿缝，喉舌用力，吮吸几 口热烫烫的血水，迅即叼起死鸭，霍地甩过身段，鼻腔发出呜噜 呜噜的吼声，劈开卷荡的草浪，直向主人奔去。 老槐早装好第三膛火药，将黄豆瓣大的火药子紧紧地据上药 口。他扫见大黄叼着野鸭急奔过来，忙无比亲热地呼叫一声，好 家伙，真凶！他左手抓着火铳，右手一拍大黄方硬的脑壳，突地 向后一扬右臂，催喝一声，快去！ 大黄万分灵慧，早已领悟主人示意的眼神，叼紧野鸭，猛地 拉起上半身，后爪使劲一蹬，前爪飞快劈开草浪，直向侧后两丈 远处的金龙奔去 哟嗬哟嗬哟嗬！ 老槐手脚麻利，平端火铳，连声吆喊，急急地向前方荒野里 狂奔的麂群冲去。 噢嗨噢嗨噢嗨！ 李蛤蜊也早已装好火药和铁弹子，眺望着前方荒野里浮晃的 棕黄色斑点，发出无比亢奋的吆喝。他目光扫见狼犬二黄和三 黄，正叼紧野雉奔近来，忙扬起右掌向后一劈，示意将猎物送给 侧后的金龙，便急冲冲地扑入卷荡的草浪，大步如飞，去追撵狂 奔的麂群。 大黄奔至金龙面前。金龙刚填好火药和铁弹子，急忙伸过右 手，一把抓过大黄嘴叼的野鸭，忽地一扬手腕，甩过头顶，悠进 后背的篾篓。大黄快活极了，围着金龙左蹦右跳，俯下头颈嗅吻 他的脚背。金龙抬脚启步，它极灵巧地向侧面一让，壮硕的身段 压得浪哗地向后一倒。它迅即又腾身蹿起，前爪搭上金龙的手 臂，急忙伸出热烫烫的舌头，无比亲热地舔着小主人的手背。 哦——啾! 突地，前方摇荡的草浪里，老槐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含进 口角，张大鼻孔，吸入两股气流，勒紧喉咙，鼓圆胡茬蓬蓬的双 腮，瞪圆双眸，使出全身力气，吹起一个嘹亮的唿哨。他脖颈上 的青筋涨得有指头粗，震得耳轮簌簌抖晃。 大黄忽地听见前方的草浪尖上，飞来一串万分焦急的唿哨 声，突地全身一激灵，黄亮亮油光光的皮毛倏地一抖。它急忙推 开金龙的手臂，陡地侧过身段，猛地朝前一跃。不料，二黄正叼 着野雉迎面奔来，刹那间便要相撞。半空里，大黄忽地一扭上半 个身段，急向右侧闪避，前爪刚踩到草浪半腰，突地又见三黄斜 刺里奔近，速度极快，如利箭呼地射来，大黄无法再避让，忙急 中生智，向上一撮肩背，迅即收起四只利爪，在空中悬停一瞬 锐目蓦地一扫，见三黄已蹿到腹下，急忙放下前爪，轻搭三黄肩 背，后爪用力一蹬，呼地朝前跃去。 三黄忽觉后背一麻，紧接着，肩头被大黄两只利爪一抓，扎 得皮rou突地一痛。它不禁怒了，鼻腔鸣地吼一声，急忙就势偏旋 过上半身，猛地向前一扑，砸得草浪呼通一声，坠下一只大瘪 塘。它急又纵身跃起，扫见大黄早蹿出了十几丈远，踩着哗哗作 响的草浪飞快地朝前腾跃。它口中叼着野雉，怒吠不能，只得悻 悻地张大两只鼻孔，连连发出呜噜呜噜的鼻吼，猛地掉过身段 四只利爪点地，飞也似地向金龙冲去。 哦啾哦啾！ 哦啾哦啾！ 前方卷荡的草浪上，老槐和李蛤蜊焦急呼唤的唿哨声，一阵 紧似一阵地传来。虽逆着吼啸的朔风，却十分有力，万分嘹亮！ 宛似一串串铜豆钢弹，呼呼呼地射进二黄三黄的耳鼓。二黄三黄 将猎物吐在金龙脚下，飞快地旋过身段，像两把铮铮作响的利剑， 劈开卷荡的草浪，嗖嗖嗖地直向前方的荒野里扑去。 金龙急急地拣起野雉，甩进背后的篾篓，端着火铳，迈开虎 步，劈开哗哗卷荡的草浪，勇猛地向前追去。 前方的荒野里，四颗棕黄色的斑点，忽忽闪闪地跳跃着，浮 晃着，浮晃着，跳跃着。冬云低垂，枯叶高扬，朔风像抡起一根 无比粗长的木棒，横扫过苍苍茫茫的草苇之海，掀起一排排摇天 撼地的草浪。草浪尖上，大黄矫健的身影时隐时现。二黄三黄的 吠声时断时续。野雉、芦鸡、野鸽、珠颈斑鸠、虎斑地鸫、短耳 鹗、白肩雕、燕隼、松雀鹰时鸣时哑，时起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