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陈若水
夜深。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却衬的夜色更加的寂静了。 眼前,是一处红灯深宅。黑漆大门旁挑着两盏红色灯笼,晕红的光芒在雨幕之中显得有些恍恍惚惚。那灯笼也被夜风吹得左右晃动,时时发出嗒嗒的声响。 深宅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横匾。灯笼的掩映下,那匾上的两个字却是愈发的清晰起来:苏府。 宅深许许,寂寥无声。 偌大的宅院,只有后厅还闪着些许的光芒,其余各处,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后厅之内,只燃着几根红蜡,红蜡似乎也点燃很久了,蜡油已然在蜡盘中堆积了许多。 这后厅里坐了两个人。 两个男人。两个英俊的男人。 只是似乎这两个人都不曾发觉身旁有人似得,自顾自得做着自己的事情。 那两个男人一个身穿蓝衣,一个身穿白衣。 身穿蓝衣的靠在一个火盆旁边,烤着火,时时的朝火中扔进几根老柴。 映着跳动的火苗,那张白皙到如一张纸一般的英俊面容,却是越发的动人。 苏执。九霄皇觉殿大护法。更是为林逸之他们指路的那个男人,也是前些时辰,伫立在万丈悬崖上的男人。 而离他一丈多远的藤椅之上,却是那个白衣男人。他背靠在藤椅之上,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香。 身旁的小桌上,一杯香茗,偶尔的飘着丝丝热气。 而这个人更是熟悉,若是林逸之在场,必定一口叫出他的名字——管得宽。 这两个男人就这样自顾自的行事着,谁也不先说话。 一个屋内,似乎是两个不相干的世界。 那个嫣然的女子槿雪已然进来将屋中蜡灯挑亮了两次,然后又轻轻退去。 这两个男人依旧是这番姿势,连眼皮都不曾抬起一下,似乎未曾发觉。 就这般,只听得厅外雨声滴滴,打湿厅阶。 终于,那白衣管得宽,缓缓的睁开眼睛,起身端起那杯香茗,来到屋檐之下,望着如丝的细雨,轻声道:“今晚的雨,像极了那晚,你不觉得么?” 然后低下头去,轻轻的啄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便不再说话。 似乎是在等待苏执说些什么。 只是半晌,那苏执将手中多余的老柴全部扔进火盆之内,这才缓缓道:“你杯中之水已然冷了,我叫槿雪帮你换一杯来。” 管得宽眼中失望的神色一掠而过,然后淡淡一笑,似乎随意非常道:“我却是俗人了,这好茶坏茶自是品不出的,怎样都是一口,再换过岂不是糟践?” 苏执呵呵一笑,随着肩膀的抖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宁师兄这张嘴,却是天下美味的东西都逃不了的,你这话却是有些造作了。”苏执边咳边说。 管得宽哈哈一笑:“你还认得我是你宁师兄?” 苏执轻轻点了点头,眼神蓦地有些深邃和恍惚,喃喃道:“当日情景,宛若沥肝噩梦,每日都要想上一遍。宁师兄当时高义,此恩我却还是要记下的。” 管得宽点点头,神情之中也多了些许缅怀之意,叹了口气道:“若非掌教真人固执,若非清玄师叔倾轧,你又怎会......罢了,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今日,我却要听你一句话。” “什么......” “你可愿......” “不愿......” 管得宽又是一声长叹:“你的伤本不会如此,只是你陷入心魔,久久不能开解,又备受幽冥水毒煎熬,两种作用相互之下,你才会......” “宁师兄不必挂怀,我的伤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苏执截过话道。 管得宽摇了摇头:“你叫我师兄,我便再叫你一句陈师弟,多年的旧事,你为何不愿放下?陆师叔心心念念的想着你回去,大家也都......” “陈若水已经死了,这里只有九霄皇觉殿大护法苏执......”苏执轰然抬头,声音也大了许多。 胸脯起伏,拳头不知何时已然紧握。 管得宽却不管他怎样,眼中更是痛心疾首:“死了?陈若水,你这句话骗的了所有人,骗的了你自己么?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和你在离忧山上,曾说过的话么。” “我不记得!”苏执身体颤抖,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不记得?”管得宽的神情如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使劲的点点头:“好,你不记得,我便再说一遍。” “那日,我们插草为香,面对高耸入云的离忧大殿,曾经发誓,生为离忧人,死为离忧鬼......你忘了么?”管得宽一字一顿,盯着苏执道。 “我......我说过,陈若水已经死了!他说的一切与如今的苏执没有半点关系,没有半点关系!” “呼啦——”一声,苏执将眼前的火盆狠狠推倒,里面未烧完的老柴夹杂着炭灰,顿时弥漫开来。 苏执的眼神犹如死水,望着眼前飘荡的炭灰喃喃道:“我如今已然如这炭灰,离了那火,不过是一堆废物罢了......” “你又何苦......” 屋中又是一片死寂。 “锐金,离木,罡炎,朗坤他们都还好么?” 苏执忽然轻轻的开口。 “好......” “还有......汐月......还有师......师尊师娘他们。”那师尊师娘二字,苏执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这才艰难的说了出来。 管得宽轻轻的闭上眼,缓缓道:“都好......你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是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放不下他们,为何不回去?若水师弟......” 或许,用不着掩饰了,这个苏执,便是离忧山望忧峰陆无羁座下三弟子——陈若水。 当年,陆无羁曾收五人为徒,按照拜入师门顺序,分别以五行命名。 不知为何,多年之后,林逸之拜入望忧一门,金木水火土,却独独少了水。 林逸之也曾经问过曾锐金,然而曾锐金却支支吾吾,一派讳莫如深的样子。 所以林逸之也没有再问。 可是如今,在九霄皇觉殿的势力范围里,这个九霄皇觉殿的大护法苏执,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陈若水。 而他的身份,更是和林逸之更密切。 师出同门,望忧峰三弟子。 若是林逸之就在当场,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回去?......”苏执凄然一笑。那笑中更多了几丝苦涩。 “当年,师尊为我宁肯断送自己在离忧教的地位,遣散望忧峰几乎所有的弟子,甚至隐逸不出,到头来,我不还是落得如今这步田地?宁师兄,如今你口口声声的让我回去,我来问你,你也知道离忧教教规如山,岂能容许我这样一个异类存在?是掌教真人允许,还是各位首座师叔允许?亦或者这万余离忧教的弟子允许?我回去,可能么?”
“这......” 管得宽一时语塞,他知道,苏执所言句句真切,他若真的回了离忧教,怕是第一个不容他的便是掌教真人。 管得宽叹了口气道:“陈师弟,是离忧对不住你......” 苏执的神情渐渐恢复如常,他蹲下身子,重新将火盆扶好,然后又将那些未曾烧完的老柴一根一根的捡起,放在火盆之内。 “只这一会,就又浑身冰冷了。”苏执苦笑了一下。 话音方落,槿雪便轻轻的走了出来,轻轻伏身在他的旁边,将火折子打着,顷刻间,火盆内又是一团温暖。 然后她看了一眼苏执,又看了一眼仍旧站在屋檐下的管得宽。 苏执冲她柔柔一笑:“不妨事的......” 槿雪这才点了点头,再次退进黑暗之中。 “如今,在九霄皇觉殿,也挺好......”苏执淡淡道。 “呵呵,你瞒得了别人,怎能瞒得了我?”管得宽笑道。 然后对坐在苏执面前,一语不发却淡笑这看着他。 “宁师兄何意?” “你真就安心做这个九霄皇觉殿的大护法?”管得宽一字一顿道。 不等苏执说话,管得宽又道:“罢罢罢,你不说我也不问,但是你可知道,你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人......” 苏执不动声色:“谁?” “你还记得你在雨中碰到的那两个人,然后你给他们指路,其实是想以他们为马前卒,破了那秭鸢的禁制对吧。”管得宽说的信心十足。 苏执也不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道,问你路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不知。” 管得宽点点头:“那少年,唤作林逸之。他便是你望忧峰师尊陆无羁所收的小徒弟你素未谋面的师弟......” 话音方落,苏执脸色大变,腾地一声站起。 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管得宽又道:“我不管谋划些什么,如今你小师弟身陷险地,你如何收场......” 苏执半晌无语,只围着火盘负手踱步。 终于,他恢复方才的从容。缓缓的坐了下来,淡淡道:“这又如何?我说过,师尊在离忧一日,我便保全离忧一日。我保那林逸之无恙便是......” 管得宽闻言,似乎不太确定道:“当真?” “我何曾儿戏......” “好!”管得宽点点头,一拍手站起身来道:“夤夜叨扰,就此告辞。你记住只要不伤离忧中人,一切随你如何!” 说罢,一道流光,射向雨夜之中。 苏执并未起身,就那般坐在火盆边,一动不动。 只到那红烛燃尽,火盆内的炭化为冷灰。 他单薄的身影同那渐渐涌来的黑暗缓缓的融为一体。 黑暗中,他轻声道:“槿雪,你叫那把刀......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