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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确实是如今天州府官场的写照。

    蜀中在一向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省份,在中原人看来这里是南蛮盘踞之地,江南人则觉得这里瘴疠丛生,尚未开化,甚至在岭南一带的人都嫌弃这里吃的太辣。

    然则实际蜀中富庶,不下江南。这里稻米一年两熟,又产昂贵的青盐,气候宜人,山中盆地是一等一的宜居之地。

    但这只是说天州府周边,若是进入山中,那还是贫瘠原始,甚至有许多神秘毒蛊的传说。

    也正是因为贫富悬殊与特殊的地理位置,蜀中官场一片灰暗,就是本朝都曾闹出过好几次影响甚大的贪腐窝案。有刚硬的皇帝曾经狠下心肠杀了一批,但是换汤不换药,几年之后,依然故我。

    王百龄为人刚介,他对蜀中官场一直是格格不入,有心想严肃纲纪,偏偏又各种掣肘。这几年间牢sao不断,素来是说怪话的高手,没想到叶行远一来便给了他一个惊喜。

    这句话虽然俚俗,但越念越觉得又味道,要是他有这个权力,恨不得把这副对联挂到天州府中每个衙门门口。

    所以说第一印象很重要,虽然王百龄之前对叶行远有成见,但就因为这十个字完全改观。

    他私下对师爷说,“此人不愧是状元,真有捷才。听他话中意思,到蜀中是有所为而来?”

    当官最重要就是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哪怕是清官也不例外。王百龄能做到今日这高位,当然也不全靠他的臭脾气。叶行远这一句话,便漏了些许心思。

    师爷摇头道:“此人官声倒是不错,不过到底是何路数,学生也暂时看不出来。他行事天马行空,每每有令人匪夷所思之举,实在不知道他是哪边的。”

    凡是接触过叶行远,或是关注过他事迹的人,都会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违和。说他不拘一格也好,说他出人意料也好,总是每每将他看死的时候,他又有新的变化。

    叶行远为官资历尚浅,反正没有什么苛索的名声,也不曾听说他爱财。但说他是耿直清流,又显然不是,只能说他是一种新类型的官僚。

    他想要干什么,连内阁大学士们也无从得知。就比如这一次谁都猜叶行远的资历政绩,应该想办法运作回京,谁知道他虽然离开了边疆琼关,却来了同样偏远的蜀中。

    难道叶行远真的是抱着纯净官场风气,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心态来的?想着他在琼关的所作所为,也难以让人相信。最终的结论,还是需要观察。

    叶行远不管上司对自己是什么样的看法,他倒是一本正经开始上班,并且像模像样的开始研究积压的卷宗。

    按察使司如果一定要类比,更像是省公安厅与省检察院的结合体,到了这种层级,除非是大案要案,否则并不会亲自参与调查,更多的则是监督、核查各地办完的案子。

    像叶行远在归阳县与周知县的冲突,一县父母官都失了踪,也就意味着县级的司法机关近乎瘫痪,所以才会有范佥事下来甩锅。除非就得这种层次以上的案子,叶佥事才可能参与。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每天都发生,日常工作便是查看各地上报的卷宗案例并予以批复。

    而想看一个地方腐败与否,从刑事案的处理中就最容易看出端倪。所以叶行远很耐心,他知道自己在蜀中也是长线的工作,并不急于一时。

    新官上任没有三把火,底下的书吏也松弛下来,紧张了差不多半月之后,也就故态复萌,该怎样还是因循旧例,叶行远默默都看在眼里。

    青妃有些看不过去,进谏道:“底下书吏徇私枉法事甚多,何不先行处理,以儆效尤?”

    叶行远摇头道:“蜀中一地,只看几处迹象,尤其是天州府地方已经是烂成一窝,我有心一举把桌子掀了,现在动手抓些小喽啰,只怕会打草惊蛇。”

    青妃奇道:“这半月你几乎足不出户,虽与其它衙门的同僚有过几次应酬,但也不过是表面功夫,如何能摸得到内情?”

    叶行远叹道:“哪里用摸,这些案卷之中,统统写得明明白白,何须再问?”

    这些卷宗越看越窝火,连他都有了些恼意。这些地方基层官员与豪族勾结,贪赃枉法,无法无天,甚至连稍微的收敛掩饰都不肯做,卷宗上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有一良家少女,光天化日下为阔少拦截,带上酒楼,其后衣衫不整坠楼身亡。当地判下为饮酒过量,失足坠亡,阔少有劝酒之嫌,罚铜五十斤了事。

    又有一妇人,因貌美而为人惦记,一日间借酒撒疯,竟然杀死其公婆丈夫,将其强行jian污。妇人告上公堂,最后断下来结果是妇人通jian小厮,鸩杀全家,判了两个斩立决,至于妇人控告的凶嫌,连名字都被隐去。

    叶行远只随口说了两三例,青妃便气得柳眉倒竖,怒道:“这等冤案,你还不滚去翻案,还说些什么?”

    她为阴神,历千年,见世间百态,但还真没发现有一个地方的司法能阴暗腐败到如此程度。

    叶行远苦笑道:“翻案自然是要的,不过还不是现在。第二个案子若是没有问斩,那我就算是上京告御状,也得保住那妇人性命。

    只可惜前年秋天,这妇人与所谓的‘jian夫’已经问斩了,我要为他们翻案,倒是不用急于一时。”

    青妃默然,她倒是忘了,叶行远看的卷宗是最近五年的,许多案子早已审结。就算将来还能翻案,错判枉死的人,那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她咬牙切齿道:“我竟然不知这些狗官这般草菅人命,若是我父皇之时,我定要奏请他将这些贪官污吏统统剥皮充草!”

    叶行远并不以为然,“就算是文帝之治,吏治也从未真正清廉过。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凡有人当权,便会有人徇私,除非真是圣人所言的大同世界。”

    老百姓指望清官救命,其实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若真想要人民当家做主,终究需要起来革命。然则革命之后,民变成官,又是一场循环。

    青妃不想去研究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她更关注现实的民生,“那最近的卷宗呢?前面的案子翻不了,我就不信近期没有冤案,之前枉死之人也就罢了,若是你在此地,再叫人冤死,还当什么官儿?”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叶行远有这样的觉悟,到蜀中来,他也有绝不与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决心——没有这点节cao,又怎么可能得到颜无邪的认可。

    叶行远便应道:“这是自然,最近正有一个案子,我觉得是提纲挈领的突破点。我正想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

    青妃甚是惊讶,接过叶行远手中的卷宗,翻阅良久,怒火中烧道:“朗朗乾坤,竟有这等龌龊事!真是让人恶心!只是你怎么知道此事会与天州府官场扯上关系?”

    叶行远故作神秘道:“你只需看看这涉事之女眷便可知晓,区区一座禅寺,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必有黑手。此事延绵十余年,民愤极大,直至今年因为王老大人的压力,才终于算是告破。

    但将所有黑锅都让几个和尚背了,无知愚民或许会信,明眼人又哪里会不知道其中有猫腻?”

    叶行远所说的案子,乃是今年春上天州府破获的一起少女失踪案。三月初的时候,有天州府洪原县村民罗老实报案,说自己年方十五岁的女儿失踪,不知去向。

    这天州府附近少女失踪案其实十几年来屡有发生,但一直都未曾破获,府县捕头只推作是被外乡人拐走了,但仔细研究案情,就会发现不对。

    当时罗老实也被告知女儿与人私奔,他却死活不信,跑到省城拦着按察使王老大人的轿子告状,王老大人雷霆震怒,责令洪原县彻查。

    洪原县原本也是阳奉阴违,但大概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报应终有时,这罗老实的女儿竟然侥幸逃了出来。被解救之后,指证是天州府青秀山慈圣寺的和尚们见色起意,将她劫掠入寺内,肆意.yin.辱。

    幸得一个小沙弥动了善心,悄悄给她解了绳索,她才有机会逃出。

    此事传开,震动整个天州府,县里再也压不住,派人围住了慈圣寺进行搜查,结果不但发现了刚刚被泄愤杀死的小沙弥尸体,还有十数具女子尸骨,从受害人的衣物与信物来看,正是这十几年来天州府周边失踪的少女。

    这下子事情就闹大了,关键是慈圣寺是青秀山上的大庙,有许多善男信女去上香,连官眷都有不少,谁知道竟然是如此藏污纳垢的所在。

    后来事情起了连锁反应,还有一名官眷证实在寺内被.yin.辱而死,这就成了滔天大案,原本王老大人还要追索,不知为何却停住了不在向下追查,只定了寺中数名大和尚的死罪,又封寺遣散无辜僧众,似乎有意到此为止。

    叶行远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