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棋局(三十二)
三个月前。 “再提醒我一遍——” 男人抬头、看向他的队友,可后者的问题被风掠过沙丘的呼哨声掩盖,变得模糊不清。 “再提醒我一遍,你的愿望是什么?”那人执着地复述道,又摘下绒线帽、把头发往后捋。 男人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 带绒线帽的一方点了点头,没有细问,只是埋头看向自己的两手——在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个小小的靛蓝色立方体刺青,线条因常年曝晒而不再清晰。 烈风毫无止息的迹象。煤灰一般的漆黑砂砾随风疾走,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仿佛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一般。 “上一个人进去已经多久了?”半晌,男人又问他的同伴道。 “十来分钟、半个小时?——谁知道呢,在这鬼地方,时间并不按正常的法则运行。”后者耸了耸肩。 “你干这一行多久了?”他沉吟片刻,又突然转移了话题。 “十四年......再过几天就满十五年了。一开始是偷渡,后来渐渐放开了,也就变成了合法生意。——要说起来,除了军方的人,我们应该能算是最早进入造访区的一批了。”带绒线帽的男人答道,又哼了一声,“当年跟我一起入行的那帮人,活到现在的还不到一半。” “十五年。”男人复述道。有那么一瞬间,沉思让他露出了活像猫头鹰一样的神态,“十五年了,你从来没有进过‘房间’?” 带绒线帽的男人眯起眼睛。 “都说宏伟大志往往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最后,他不情愿地答道,“我猜你可以说我并没有什么大志,也可以说我不怎么喜欢承受风险。” “可你还是三天两头往造访区里跑?” “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为了生计。” 猫头鹰样的男人端详着他,一边从呢子大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以探险队的标准而言,他穿得有些过于正式——在大衣之下,是一套精心剪裁的西服,黑色的短外套和黑色的正装裤,黑得锃亮的皮鞋,几乎像是刻意想要融入碳色沙漠背景而做出的伪装一样。 “你一个月要带多少个人走这条路线?” “我每次只带十人。多的时候可能一个月走三趟,少的话可能就一趟。” “向每个人都收取向导费,就和我们这趟一样?”黑衣男人笑了笑,“那你可赚得不少啊,老兄。” “有什么办法呢?”带绒线帽的男人仍旧直直盯着自己手上的立方体刺青,“都是为了糊口。” “你有家庭?” 他没有回答,保持同样的姿势将近两三分钟之后,才终于摇了摇头。 “那就是有瘾了。”黑衣男人下了结论,见对方没有否认,于是身体前倾、投入地观察着他,“哪一种?” “这不重要。——听着,别多管闲事。你豁出性命走这么远,难道只是为了唠嗑来的吗?” “——芬太尼?还是某种别的合成类阿片药物?我猜一定是某次止痛剂使用过量的结果。”黑衣男人没有理会他,仍旧饶有兴趣地猜了下去,“不是?你更喜欢刺激性的?——安非他命?啊哈。” 带绒线帽的男人沉默下来。他的表情中渐渐浮现出了危险的意味。 “听着,”他压低嗓音、威胁地打断道,“如果你识相,最好现在就闭嘴——你可以如愿死于‘房间’,也可以死于我手上。在外人看来,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黑衣男人始终不为所动,甚至似乎被逗乐了。他没有再挑拨后者,只是埋头、揭开手帕,拾起藏在手帕之中的一个小小圆片——那是一枚牌局惯用的筹码,活像一枚红白相间的扁圆形薄荷糖,一面正中标记着数字,另一面的正中却用红色墨水画着个手舞足蹈的骷髅。
“别激动,老兄。”他不紧不慢地答道,一边举起那筹码细细端详,“论上瘾,我们是同类。” 带绒线帽的男人愣了愣,不再虚张声势,只是再次闷哼一声。 “赌徒。” 黑衣男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相似之处比你想得要更多,老兄。”他一边把玩着筹码,一边说道,“药物上瘾是因为化学物质影响了神经递质的分泌。——赌博?也是同一回事。出乎意料的胜局会让人欲罢不能,这是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性。” 他抬头,戏谑地笑着,敲了敲自己的太阳xue。 “基底核回路。纹状体。苍白核。黑质。——听听这些鸟语一样的名字。赌博也好、安非他命也罢,它们所影响的正是大脑的这几个区域,就像侵入人脑的网络病毒一样。久而久之,你会失去感受到快乐的能力——就连最初让你成瘾的物质也给不了你满足。”他说着,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你也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老兄?——你我一样的晚期成瘾者,之所以还在继续,压根就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只是习惯性地逃避现实罢了。” 黑衣男人收敛了轻浮的姿态,一手将筹码握紧,转头看向自己身后——在二人背对的方向,静静伫立着一座四四方方的玻璃房间——它的四壁澄澈、显露出淡蓝色,内里有一团光芒,仿佛拥有呼吸一样扩散又聚拢,影影绰绰映出蒙眬的人影,却又看不真切。 “既然人生已无乐事,又何必畏惧最后一场豪赌呢?”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说给他的同伴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要么失去性命,要么找回享乐的能力。再没有比这更加公道的对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