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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零章 破局(续四)

    夜色如墨,寂静而深沉。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之后,天气鲜有放晴之时,这段时间风大云厚天气异常的阴寒。在这种天气下生活的人,心情也颇为压抑。

    成都南城王宅二进的书房内,如豆的灯光之下,王源坐在桌案旁捧书而读。当然,王源的目的并非读书,他只是想在书房之中静一静,整理一下纷繁的思绪而已。

    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让王源的心情很不开心。然而王源也甚是无奈,毕竟在这件事上百官只有举荐之责,而无决断之权。立太子的决定权还在玄宗手中。想当年李林甫权势熏天,不也在太子的人选上毫无办法么?即便是他无数次公开的表明寿王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故意喊话给玄宗听,玄宗也是充耳不闻。

    捧着书坐在书房里想了许久,王源也想通了。今日玄宗所为,这是在竭力守住他最后的防线。在玄宗看来,自己已经是他的皇权的最大威胁,在立太子之事上,是玄宗最后的希望和底线。玄宗当然不容许在他之后的继位者也被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提出反对意见的。即便今日没有颜真卿等人的那些举动,到最后玄宗也一定会斩钉截铁的回绝的。而现在的拖延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王源没想到,自己一直竭力避免成为权臣的角色,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如今自己确实已经是大唐朝廷之中唯一的权臣了。也难怪玄宗对自己多方钳制,自己的地位确实已经影响到了皇族的权威,已经超出了臣子的范围。

    然而王源自己也觉得有些冤枉,一路走来,王源所做的只是为了自保,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然而在追求这些的过程中,自己无形中便成了最高的那棵树,最出头的那只鸟。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这也是事情演变到今日地步的原因。这年头有他的规则,自己没能适应这规则,而是改变了他的规则,所以自己便成了那个不受欢迎的角色,成为了玄宗眼中的威胁。

    王源之所以觉得冤枉的另一点是,自己其实真的没有想干什么。自己并没有其他的野心,但如今这话说出去恐怕大多数人都会嗤之以鼻。自己除了为了自保之外,也确实只想让大唐变得更好,让这个宇内最强盛的国家一直强盛下去,让这个天朝的黄金年代保持的更久,让百姓们生活的更好。骨子里王源其实是个宁愿安逸享乐也不愿打打杀杀的人,只是现实一步步的将自己逼到了这一步。

    如今的情势下,王源没有丝毫的退路。虽然王源无数次的想着如果能抛下这些烦恼,带着妻妾儿女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人生。然而他也明白,这不过只是一种想法而已。事到如今,他早已回不了头。一旦自己稍有退缩,下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妻儿老小,亲眷朋友会一起遭殃。别看玄宗现在唯唯诺诺一脸的怂样,一旦他腾出手来,会毫不留情的下手。

    而且,这么多年来,王源也几乎融入了这个时代,面对着百姓们的悲惨生活,面对着河山破碎胡人铁蹄践踏凌虐着土地和百姓的行为,王源也不能坐视。身居高位,手握重兵,那封沉甸甸的责任感挥之不去。王源无法想象,一旦自己抽身而退,大唐王朝会是什么样子。难道要和史书上所记载的那般,任由这场叛乱持续八年之久,让天下涂炭八年之久?那是绝对不成的。

    现在的情形有些棘手,玄宗拖延立太子,自己又不能真的去逼宫。不是不能,而是不想。王源并不想让自己陷入真正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深渊之中。一旦进入,便再无回头的机会。而逼宫之举会招致天下人的反感,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而且即便到了必须要逼迫玄宗听从自己的意见的时候,那也不是现在。如今正是平叛的关键时候,如果一旦内讧,叛军将获得喘息之机,后果更是难料。还是那句话,一切还是要以平叛为前提。如果不顾大局的做出决定,大唐内部将四分五裂,天下将陷入极度混乱之中。

    还有一件事让王源很是疑惑,那便是李瑁的迟迟不归。王源一开始的判断是,李瑁不敢滞留不归,因为玄宗绝不会允许他那么做。然而十几天过去了,王源对自己的想法有些动摇了。当初李瑁离去后,李宓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浮现在心中,现在看来,李宓的判断似乎更有道理。如果李宓所言成真,那可是自己的一大失算,形势也将变得扑朔迷离,不知走向何方。

    灯下的寒夜里,王源的思绪乱成一团,越是想这些事情,他的脑子便越乱。因为越往深处想,王源越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越是理清思绪,便越是觉得玄宗的拖延和李瑁的迟迟不归是相关联的,便越是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王源合上书本站起身来,在书房伺候的两名婢女忙从黑暗之中现身上前,行礼问道:“老爷有何吩咐?要喝茶还是要添香片?”

    王源摆手道:“都不用,我出去走走,你们收拾了笔墨,吹熄了烛火自去睡吧。”

    两名婢女轻轻的答应了,轻手轻脚的收拾着书桌。王源负手出了书房门来到廊下。沿着灯笼摇弋的回廊往后宅走,行到自己院门口,忽然想了想转而往东行去,去往公孙兰居住的梅园小院。

    来到梅园小院,沿着石径走了几步绕过一从梅树便看到了公孙兰居住的小舍,然而那小舍的廊下灯火俱灭,窗棱中也是漆黑一片,显然公孙兰也已经睡下了。王源呆呆的站了一会,听着夜风吹过梅树的唿哨之声在耳边响起,轻叹一声转身回头出来。来到路上不知不觉往东再行数十步,那里是杏园,是秦国夫人和杨玉环的居处。

    王源本没打算进去,但无意间看着院子里的三间正房的东厢房中的窗棱之中亮着灯光,不由的觉得甚是好奇。东厢房中住着的是杨玉环,不知道为何她到现在还没睡。王源好奇心起,于是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来到廊下时,但听东厢房中隐约有叮叮咚咚的琴声传来,好像还有轻轻的哼唱之声。

    王源伸出手去,轻轻敲打可几声窗棱,里边的琴声停止了,杨玉环低低的声音传来:“是谁?”

    王源沉声道:“是我,我是王源。”

    里边静默了片刻,不久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杨玉环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二郎。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半夜里来我这里了?”杨玉环诧异道。

    王源笑道:“怎么?不欢迎么?刚才在书房看了会书,头晕脑胀之极,想出来随便走几步换换气。路过这里,看你的屋子里亮着灯,于是便来瞧瞧。”

    杨玉环笑道:“怕是来瞧八姐的吧,八姐睡下了,要不要我替你去叫她?”

    王源笑道:“何必说这样的话,我只是来瞧瞧你们为何没睡罢了,若不欢迎,我便离去便是。”

    杨玉环咭的一笑道:“那我可不敢,回头岂非叫你的妻妾们闹上们来,怪我们不知好歹了。外边冷,进屋说话吧。”

    王源道:“你出来,陪我在院子里走走便好。免得打搅夫人和其他人。”

    杨玉环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请你稍候,我去穿件衣裳。”

    杨玉环转身进房,片刻后穿着一件宽大的裘氅出来,手中还提着一盏点起的灯笼。两人出了门走到院子里,沿着院子东首数十棵高大的杏树之间的小道缓缓而行。

    两人无声的走了片刻,在一棵杏树下站定,王源靠在杏树上轻轻吁了口气,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

    “二郎似乎心情不畅?”杨玉环站在王源身前低声问道。

    王源低头看着杨玉环,伸手过去将她手中的灯笼接过,挂在树枝上,左手轻揽,将杨玉环搂在胸前。杨玉环双手搭在王源的胸前,将头慢慢的靠在王源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缓缓闭上眼睛。

    “人生烦恼太多,何时才能自由自在过逍遥如神仙的日子呢?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这般在乎身外之事,这些事除了带给我烦恼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处。”王源低声道。

    杨玉环仰头低声道:“人活于世,难免是要经历这些的。不过这所有的经历不都是证明我们活着的证据么?若是无烦无恼,怕也是一种烦恼呢。”

    王源笑道:“你何时变得这般豁达了?记得不久之前,你不还要当道士出家么?”

    杨玉环嗔道:“莫取笑人家,经历了这么多,我也有所感悟。现在的我早已脱胎换骨啦。”

    王源笑道:“你们在这里还住的开心么?”

    杨玉环点头道:“我们很好,那时因为外界的风雨都被你遮挡了,你的烦心事多了,我们却安稳了。”

    王源微笑道:“那就好,我反正烦恼的事太多,多那么一两件也没什么,只要你们开心快乐就好。将来,时机成熟,你们也不必蜗居于此,一定可以重新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暂且忍耐忍耐。”

    杨玉环轻声道:“我明白。我不向往自由,我只向往平静,还有……有你在身边。”

    王源凝视她的双眸,见杨玉环眼中真情流露,心中甚是感动。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了下去。杨玉环宛然而就,两人无声蜜吻良久,方才分开。

    “刚才你弹奏什么曲子?”王源低声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琢磨着新曲罢了。白日里喧闹,不如晚上思绪清楚,故而趁着夜静时分,琢磨琢磨。”杨玉环轻声道。

    王源笑道:“甚好,谱好了之后,我要第一个听。”

    杨玉环笑道:“连曲词都没有呢,没有曲词之曲难以如意。我自己写的曲词总是觉得不满意。对了,你替我写一首曲词好不好?”

    王源笑道:“我只随口一问,便惹祸上身了。我哪有心情写词?”

    “求二郎恩赐一首,算我求你了好么?你替我写一首,我……我加倍的报答你还不成么?你要什么?尽管说。我送你个琥珀剑穗如何?或者我将珍藏的碧玉团扇送你?”杨玉环娇憨的道。

    王源无声的笑了:“那倒是不必了,当下我确实没心情写诗,不过可以将几日前写的一首旧作赠与你。几日前我去锦江之畔,那里的河水已经结冰了,场面甚是壮美。于是我得了一首诗。”

    “太好了,快吟来听听。”杨玉环喜道。

    王源微一沉吟,曼声吟道:“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佩响参差。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杨玉环怔怔的靠在王源胸前,口中喃喃道:“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好凄美的句子,这两句当可流传千古了。是啊,我们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之中流逝了,看不见,听不到,抓不住。待知晓时,已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了。”

    ……

    宁远城中,当着骨力裴罗的面上演的这场大唐内部意见不合的闹剧让骨力裴罗等人大开眼界。在李瑁和李光弼和郭子仪争论之时,骨力裴罗和他的手下们用蛮话叽里咕噜的低声交谈着。

    “看到了没?大唐之所以落到今日的地步,便是因为他们喜欢窝里斗。咱们回纥人可万万不能学他们的模样,咱们要团结一致,齐心同力。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不像唐人这般各怀鬼胎,不久之后,我们回纥人便可以横扫南北八荒之地了。”骨力裴罗道。

    “是啊,在大汗的率领下,我回纥人将可染指南方富庶之地,成为天下最大帝国的主人了。属下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乞扎纳力低声笑道。

    骨力裴罗呵呵笑道:“那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目前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好。大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力还是有的。所以我们不可轻举妄动,要和他们保持友谊。这也是我为何要借兵帮他们平叛的原因之一。虽然借兵给他们会让我们损失些兵马,但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得多。以他们大唐的话来说,这叫浑水摸鱼乘人之危,瞧着吧,这笔交易做下来,我回纥将白白得到两座城池,还将得到成千上万的唐人百姓。物资兵器盔甲战马将不计其数。”

    “大汗的意思是,那两座城池到手之后,不会归还给他们了?”乞扎纳力低声道。

    “笑话,你见过草原上的狼群吃下去的猎物却吐出来的道理么?那两座城池是大唐边境上的要塞,我们占据了之后,便可以随时南下。什么时候我想南下,便可长驱直入。那可不是区区千万贯钱所能比拟的。”

    “大汗说的极是,若当真占据了那两座城池,便可屯重兵于此。南方数百里之地无唐人重镇可驻军,形势对我极为有利。可是大汗,说好了是抵押,若唐人交付钱款,我们若不归还,岂非要闹僵?”

    “乞扎纳力,你还太嫩啊。我难道会无限期的容许唐人筹款么?一会儿我便跟他们订个三年之限。三年内若他们不能付清钱款,那这两座城池便归我所有。三年时间,你以为他们能平叛成功么?安禄山的叛军实力雄厚,虽然安禄山死了,但是猛将如云精兵数十万犹在,没个十年八年他们休想平叛成功。他们的钱粮打仗都不够,又怎会有钱归还我们?所以啊,这两座城便是我囊中之物了。对我回纥人而言,最有利的便是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这样我们才最有利可图。”

    “大汗明鉴啊。可是属下还是有些不明白,咱们借十万精兵给他们平叛,岂非帮着他们加快平叛的进程?我十万精兵都是骁勇之兵,我恐怕要不了一年半载便扫清叛军,岂非是帮倒忙了?”

    “呵呵呵,乞扎纳力,你的脑袋里全是羊粪么?你真以为我会将十万精兵借给他们?我们刚刚平定突厥各部,要稳定局面还需时日,手中无兵如何能成?若那些家伙趁机生乱,我们难道空着手去对付他们不成?我只会给他们五万兵马,剩下的五万我可要留着防止那些不服气的家伙们乱来。”

    “可是,大汗不是答应了他们给他们十万兵马么?哪来这十万兵马?”乞扎纳力诧异道。

    “哈哈哈,那还不简单?那些突厥部落的老弱残兵全部给他们编进去便是,凑足十万人马不就得了?至于能不能打仗,那可不是咱们考虑的事情。明白么?”骨力裴罗笑道。

    “大汗高明!”乞扎纳力和几名将领高挑大指,佩服的五体投地。大汗这脑子就是好使,这下可把唐人坑出鼻血来了。

    这边厢,郭子仪被五花大绑押出了衙门大堂之外。李瑁和李光弼均觉面子无光,郭子仪当着外人的面这么不给面子,逼着李光弼采取断然手段绑了他。虽然事情平息,但家丑为外人得知,多少有些尴尬。

    “实在抱歉,教大汗目睹了这一幕。郭子仪性子倔强目光短浅,只知维护小利而看不清大局,大汗不要介意。会商之事还轮不到他来做主,本王乃是全权负责之人。”李瑁对骨力裴罗拱手道。

    “无妨无妨,总有人把好心当歹意,这也稀松寻常。话说我借兵给你们,我的部落之中也有人反对呢,他们也不明白我为何要让我的战士们来流血送死。这等事我们无需跟他们解释,但为大局行事,岂会在意他们这种人在旁风言风语?行大事者可不会被这些事情所牵绊。”骨力裴罗哈哈笑道。

    李瑁点头微笑道:“大汗所言甚是。”

    “那么,我说的这三条借兵的条件你们觉得如何?若你们同意的话,三日内我的十万兵马便开赴灵州,替你们平叛。若不同意也不要紧,咱们好说好散,本汗即刻率军撤出大唐北境回我的部落草原上,你们平叛的事情我也爱莫能助了。”骨力裴罗大声道。

    李瑁和李光弼低声商议几句后,李瑁抬头道:“罢了,就这么办吧,即刻拟定协议签字画押。这件事速办速决,本王已经等不及要见到你们回纥人的雄兵了。”

    骨力裴罗大手一拍笑道:“果然快人快语,跟寿王殿下谈事就是爽快。不过我丑话说在头里,我这十万兵马替你们卖命,你们答应的条件可分毫不能赖账。三年之内你们必须给足借兵之款,否则,我们可不会归还你们抵押的城池。”

    “三年么?不是说平叛之后么?”李光弼皱眉道。

    “李将军,你我都不是小孩子,这等事我岂能马马虎虎?我们借兵给你们平叛,你们平息叛乱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你们十年八年平不了叛乱,我们难道白白给你们兵马不成?期限是一定要有的。”

    “可是,三年时间恐甚急迫。就算今年平叛成功,两年时间也给付不清借兵之款啊。朝廷要重建,需要大量钱物,总不能将财税全给了你们,我大唐上下都喝西北风不成?”李光弼皱眉道。

    “这可不是我的事了,李将军这么说话,我可为难了。”骨力裴罗道。

    “这样吧,宽限几年如何?咱们既是友邦,帮人便帮到底,我大唐恢复元气来,总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李瑁忙道。

    骨力裴罗沉思片刻一拍桌子道:“罢了,既然王爷说话,怎能不卖王爷的面子。那便四年时间还清,四年还不清,丰州和受降城我们可占着不还了。”

    李瑁翻翻白眼,摆手道:“罢了,就这么办吧。”

    当下双方文书师爷拟定条约,双方各自签字盖章各持一份订立契约。条约订立,双方各得其所,均松了一口气。当天中午,李瑁和李光弼摆下酒宴招待骨力裴罗一行,宾主畅饮尽欢,气氛融洽热烈,胡汉一家,亲如兄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