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A2T5的脑袋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奇怪声响，那是计时器模拟出的时钟声，这意味着它又一次在程序设定好的苏醒时间之前醒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让它有些担心自己的程序是否出现了错误，下意识地调出历史记录，在它的眼前——确切的说是在它的意识中——显示出一张表格：最早的记录是在九十五万五千零五十五单位秒前，而距离这次时间最近的一次记录是在二十五万七千三百二十三单位秒之前，总共有四次。从规范的角度来说，这个错误发生频率已经属于过高，需要进行检查和维修，但是如果仅仅是过早苏醒这一个问题，在安全事件认证上属于低风险的事件，是不可能得到特殊维修机会的。公司是不会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浪费资源，申报上去最后也不过是得到一个写着“请尝试进行重启或者再度休眠等方式自行处理。”的通知而已，正式的检修只能等到每三十天例行测试时。通常来说一个问题总是连带着其他问题出现，但是就目前而言，除了概率发生的过早苏醒之外，A2T5没有发生任何其他异常，这确实是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提前苏醒也可以再次休眠，不会影响第二天的效率，最多多出来一些无用数据需要额外处理。

    作为一个已经服务近三十年的机体，距离结束服务、销毁报废也不过最后五年，它大可不必去关心未来之类的事情，就算是出现故障被提前销毁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件，但是A2T5还是有些担心。它无法表达出自己的这种感情，在它的语言主板里并没有存储可以用以这种心情的词汇，危机意识？风险控制？任务死线？A2T5的脑中短暂地闪过这些词语，但是都不对，甚至都称不上接近。在自动休眠系统的运作之下，暗淡的蓝光中，A2T5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那些词语离也它越来越远，它感觉自己一定是遗漏了什么东西，但他已经无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随着休眠舱的唤醒机制的发出柔和的橙光，A2T5的意识开始逐渐回归。它的眼前是一片弧形的合成玻璃。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是和玻璃完全是两种物质，是一种很复杂的合成材料，透明、坚韧、可塑性强，拥有在光学领域上堪称完美的性质。A2T5原本并不应该对这种物质有名称和直观感受之外的任何了解，因为这不是它所负责的内容，在寸土寸金的知识板块中自然不会浪费空间去存储无用的信息。现在有的这些，都是在他的闲置板块中勉强加入的。要让这些属于实用知识的信息加入闲置板块并不容易，这个板块一般只允许加入用于放松系统的娱乐内容，A2T5费了很大功夫，上传了一堆系统数据材料才证明对他而言合成玻璃和合成玻璃制品属于娱乐。

    合成玻璃支撑的舱盖无声地向下滑动，就像以往的一万八千零三单位天一样，连机械运转的声音都没有。虽然所谓的运转声不过是机械零件老化和机械运转故障的标志，是无用的摩擦损耗的特征，但是根据A2T5的工作经验，如此的悄无声息也是相当优秀的表现，将这个时代的完美、精确与高效展现的淋漓尽致。随着一声滴答的提示音，A2T5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了舱外的气体之中，这些通过纯气体按照比例配置而成的空气，可以有效减少对于机械和机体运转的干扰，使之出于最佳的运行状态。没有任何迟疑，A2T5以标准而简洁的动作离开休眠舱，在它的身旁和对面，是一百个和它一样的机体，以同样的动作离开它们的休眠舱，动作同调，没有哪怕半秒的偏差。

    开始执行本日的工作程序。在A2T5的脑中，一阵电子音响起，然后在它的眼前，一个标题为“今日活动流程”的表格已经以虚化的状态呈现出来。和昨天并没有任何不同，和前天也没有，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没有，有时他都怀疑每日出示这个行为是否算是浪费资源。这个怀疑并没有什么意义，它所做的不过是按照流程去行动，至于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与他毫无关系。

    跟着设计好的“本能”向前迈出一步，一百个机体就自然的排成一排，然后按照各自的方向转向，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它们向着能源补充区前进。在这种时候，A2T5会放空自己的脑，过滤需要事后删除的无用信息，将感受器接受到的一切信息简化到只剩下重要的部分，因为他知道这种整齐并非是出于纪律严明，而是为了防止机体互相触碰对行动造成干扰。很快，它们就到达了目的地，一条左右交错排列着十三个窗口的走廊，刚好比两个机体并肩行走宽上一些。在这里，机体会领取一个长方形的能源块，只需要将其放入口中吞咽下去——在某些笑话里，这个动作被称为“吃”，然后再去接入定量的循环水，就能够得到今天所需的全部能量。简单而又快捷，不需要像其他机械一样充电或者放置在电弧周围，没有被推广真是奇怪。

    能源补充完毕，机体的队伍继续迈着稳定的步伐前进着，一直到某个车间才会停止。这一路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A2T5甚至都不记得具体走过哪些地方，尽管那些信息确实的存在于它的主板里，A2T5也从未调用过，因为它只需要跟着前一个人走就行，目的地就在前一个人身后。这种简化的指令可以有效减少无用数据的产生。

    到达工作地点并不需要多少时间，经过细致规划的分区布局和路线指引让一切都是行动最优状态。在金属灰色的车间里，复杂到难以想象的机械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一群和它们一样的机体正在仪器前工作，作为旁观者的A2T5根本无法理解它们究竟在做什么。当然，A2T5和它们做的是同样的工作，它正是来接替这些已经长时间工作快到疲劳极限的机体的，该如何完成工作早就被记录在了它的主板之中，还被调出过无数次，但是理解和实际的行为之间显然还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幸运的是，A2T5对这些这些并没有兴趣，不需要占用主板去理解行为背后的理由，简单的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去做就好。

    在工作时间里，知识板块的调动会被最大化，有时还需要进入超频状态，是最容易积累“疲惫”——机体负担的时间。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最轻松的时间，因为除了知识板块以外的板块基本都处于“沉默”状态，对于工作之外的感知都被减弱到几乎不存在，时间其实是被“加速”了。

    工作完成之后，大部分机体会进入极端“疲惫”的状态，需要立刻进行休眠恢复。但是在这种时候机体并不能直接进入休眠，需要先对无用数据进行清理，以免占据过多空间导致运行不畅。A2T5也怀疑过自己的过早苏醒是无用数据过多的缘故，可是连续几天的额外清理也没有改善状况。因为清理是由程序自动完成的，所以这段时间机体可以随意在缓冲区不受程序限制地自由行动，因此清理时间也被机体称呼为闲聊时间。

    机体之间的关系很简单，一同工作的就叫同模，批次相同叫同期，编号相邻就叫邻号，除外以外的关系就疏远到不需要额外的名称来表达，因为根本不会有互动的可能。按照多年以来形成的某种定式——可以称为习惯，A2T5会在闲聊时间和自己的邻号A2T6交换信息来度过这段时间，而不是像其他机体一样靠着娱乐板块的内容来等待的消磨时间。

    “情况如何？”A2T6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看起来是今天的工作让他有些过热。

    “不好。”A2T5正坐在椅子上，符合机体构造的椅子可以让使用者在恰当的姿势下几乎感觉不到人工重力的影响，“过早苏醒的错误没有得到解决，上一次休眠也发生过该错误。”

    “是否申报？”A2T6在A2T5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错误的安全等级不够，申报不会有处理，十五个单位天后会有例行测试，错误有被检测出的可能。”

    “具体状况是否有改变？是否有任何显著特征？”

    “苏醒时间在单位天中相近。”

    “时间的特殊性？可以考虑是否是时间轴出现偏差，重新校对时间。”

    “时间轴并未偏差。”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完全是无价值的信息交流，这些无用数据很快就会被清理出A2T6的脑中，但是说出口就已经让A2T5感觉轻松了很多。

    交流的时间很快结束了，机体们再次排成长队，向着休眠舱前进。穿过长长的走廊，看着光滑无痕的合成玻璃，A2T5希望这次休眠不会再次提前苏醒。

    很幸运，这一次没有发生提前苏醒的现象，虽然不过是多了九十单位秒的休眠时间，A2T5却感觉自己的状态好上不少，甚至有兴趣去观察机体长队走过的纯白色走廊，看到用于指引方向的红色指示灯带。虽然工作时间依然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复杂的工作流程还是无法理解，但在闲聊时间里，他能够感觉自己活跃了很多。

    “情况如何？”A2T6再次向A2T5走来，唯一的不同事这次手中没有端着水。

    “有好转。上一次休眠并未提前苏醒。”

    “对该错误有一个可能的合理解释。”A2T6坐了下来。

    A2T5并不理解A2T6所说的可能，它已经和数据库中所有的类似错误做过对比，但并没有相同的情况出现。这并非是好事，因为同模的A2T5和A2T6的数据库是相同的，而数据库就是思维的界限，超越界限是相当严重的错误。

    见A2T5没有回应，A2T6继续说道，“有一种被称为生物的物体，会依靠其脑产生被称为节律的现象。你可以在数据库进行检索，分类在常识。”

    在短暂连接数据库检索之后，A2T5找到了关于节律的信息。“类似于时间轴程序，但不准确，会因为环境和本体变化产生偏差。”A2T5低声念道检索的结果，“你认为我产生了节律？”

    “有可能性。”

    “但是机体的脑和生物的脑并不相同，也并不存在生物可以进行对比。”

    “是的。在逐日号上不存在原始地球生命。”

    “逐日号？地球？”再次连接数据库，A2T5得到了这连个词汇的解释，“我们所在的星际航行飞船。我们的出发地。”但是这种简短的解释似乎并不足以让A2T5理解。

    “详细的解释需要额外的常识权限，你的板块如果存在空余空间，可以尝试申请。”A2T6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闲聊时间快要结束了。

    回到休眠舱，在休眠系统起效的那几秒内，A2T5的脑中一直不断重复着这两个词汇，虽然在板块根本找不到两个词汇存在的任何痕迹，可是他却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本能”的应当知道它们的含义一般。随着意识渐行渐远，它再次陷入沉睡。

    又一次提前苏醒，滴答滴答的声音会打断思考。这次，A2T5没有立刻启动休眠系统，他看着合成玻璃外漆黑一片的休眠舱区，那两个词汇依然在他的脑中反复出现。为什么会这样，A2T5尝试寻找答案，这两个没有任何痕迹的词汇，理应在之前的数据清理中被删除的词语，为何依然咋他的脑中。系统判断这两个词汇很重要，这个合理的解释，但是为什么？A2T5翻遍了自己的所有数据也找不到任何答案。他感觉到了一种工作失误时才会产生的感受，即使他的工作从未出过错，这种感觉也不过是基础设定中为了避免再次出错的保险机制，A2T5仍旧想要消除这种感觉。

    下次的闲聊时间提出申请。将这句话填在了明天的流程表格里之后，A2T5启动了休眠程序，这是它提前苏醒过后，保持清醒最久的一次，一共三千单位秒。

    在正常苏醒过后，A2T5就一直在等待闲聊时间的到来，他第一次感觉工作时间是如此漫长。终于来到了缓冲区，和A2T6汇合后，他便开始申请额外的权限，为此他甚至主动删除了一部分不常用的常识数据。可是，一直到闲聊时间结束，申请的答复依旧没有发送到他的脑中。这并不合理，数据库高效的系统通常都能够在发出申请之后立刻答复是否申请成功。

    “只是需要更多时间。”离开之前，A2T6对他说道。

    预料之中的提前苏醒，A2T5感觉自己快要找到其中的规律了，只要在多十几个，不，几个样本，它就能分析出其中的隐含规律。还是一片漆黑的休眠舱区，还是滴答滴答的计时器声，还是那两个意义不明的词汇，A2T5不希望像上一次一样苏醒太久，上一次已经影响了工作。就在它要启动休眠系统时，两则通知突然在他的眼前弹出——一个是申请通过，另一个是那两个词汇的详细释义。为什么会在这个机体都应该处于休眠状态的时间，虽然A2T5并不清楚自己的状况是否是特例，但这毫无疑问的很不正常。

    带着疑问，A2T5打开了释义的消息，里面是一段话和一个文件。

    “请注意，打开这个文件可能会导致一系列的错误发生，且没有挽回的可能。请在慎重思考，并确定能够接受严重后果的前提下，决定是否打开文件。我们并不希望任何一台机体被提前销毁，这是莫大的损失。”

    这段文字与其说是正式的警告通知，反而更像是某些娱乐笑话的风格：依靠不说明的风险造成“恐吓”的效果，但是又不做出实际的阻止，达成“诱惑”的效果，让发现者陷入“纠结”之中。就算是机体之间的闲聊，也只有在交换娱乐内容的时候才会使用如此混乱随便的语言。然而，消息发出者的落款上毫无疑问的写着数据库，这确实是一则值得信任的正式通知。

    应该打开吗？A2T5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做出决定。这是值得信任的信息，也就表明那些警告也是真实的。这些信息甚至可能造成机体的报废，尽管A2T5完全无法想象究竟是如何通过一个文件来报废一个机体。这样严重的问题为何会交给一个机体来判断？如果有这样的风险还为何要将这个文件发送过来？还有A2T6与此是否有什么关系？头一次，A2T5在工作之外同时处理这么多问题，一时间甚至让他感觉到“头昏脑胀”。

    经过漫长的逻辑梳理过后，A2T5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应该打开这个文件。既然自己被数据库赋予了抉择权，那么就意味着其后果也是可以由自己承担的，即使最后是被提前销毁。从风险评估上来说，只是为了解决一个无害错误就要冒被销毁的风险，这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更不用说这些信息是否真的能够解决错误都还属于不可预测的未知事件，过大的风险和收益完全不相称。在看到了那些警告之后，A2T5完全没有理由在去打开文件，去寻找什么地球或者逐日号这些与它的工作和日常流程完全无关的词语的含义。它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应该马上删除这条信息，然后启动休眠程序以免干扰到下一次工作，事实本该如此。A2T5没有任何行动，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则消息，他知道怎样做是对的，可是他却拒绝执行那些cao作。他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感受是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在脑中出现了前几次提前苏醒时的场景。那时他很担心这个错误会导致自己被提前销毁，那时的强烈感受与现在不分伯仲。虽然毫无疑问是两种不同的感受，他却能从中感觉到某种无法用程序解释的奇特联系。这种联系重新完成了逻辑梳理，得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他要打开这个文件，而且一定要。

    A2T5打开了文件，超乎他预料的海量信息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影像资料甚至让他担心自己能否接收完成。

    “地球，一颗位于太阳系的岩石星球……是人类这一生命体的发源地……太阳被破坏……新家园计划……逐日号启航……诡异的航线偏移……引力大撕裂……技术遗失……失败……毁灭……真社会性……希望……为了生存……改造……奇迹……继续向前……”眼前的文字开始变得断断续续，A2T5知道这是因为暂存空间已经被占满，不可能有任何机体可以容纳这数十万年的全部。信息徒劳的在A2T5的眼前闪过，它们不会在A2T5的脑中留下任何痕迹，即使此刻A2T5的每一个板块都用来记录这些信息，也不可能全部记录，但是A2T5却感觉自己能够理解，这些无法存在于他脑中的信息，就好像它们早就存在……

    计时器的嘀嗒还在耳畔，在一夜无眠后，唤醒程序无必要地亮起时，A2T5决定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就按照最初的模板的名字来命名——唐A2，同时也是改造形人工智能机体A2T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