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白石溪在线阅读 - 拾 梦雨河

拾 梦雨河

    李沐芷缓慢地摇着橹。

    舟是亭子里取的,桨是她自己画的。半空中的白月……

    指引方向的月,由爱莲的老者赠予,而爱莲的老者,再也不能给她指引方向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可那轮秋日的满月总是圆润的没有一点瑕疵。

    就如她的悲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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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那轮月要引她去哪里,但她相信钱先生不会骗她。

    循着水路,她一路向北,对着月亮划桨。在望不到尽头的大河里,一叶孤舟飘飘荡荡。

    她没注意到,一片桃花跟着小舟,形影不离。她的瞳孔中只倒映出圆圆的白月,以及满溢的孤独与无助。

    在许多天的漂流过后,天际终于出现一抹灰色,低调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字:梦雨河。

    李沐芷看了一眼,低头只管划桨。

    几个时辰后,李沐芷踏上石碑下的平台。忽然一阵迷风略过,她揉了揉眼。回头,背后的船儿已不知所踪,原先的河面化为青石板砖,铺向远方,身边的物什也消失不见。她抚摸了一下身上的粗布麻衣,粗糙得有如河边的沙子。她慌忙抬头,一轮圆月仍然静静挂在不远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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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沐芷向前走着。这么多天的行舟,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单调地前行。

    令她有点焦急的是身边没有纸笔。墨客无纸笔,有点如鱼离水的感觉,许多事情都不能得心应手。行路的问题暂且不谈,食物的问题倒是迫在眉睫,若前方还是一无所有,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沐芷正想着,青石板街便迎来了第一个转角。

    前方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坐着一个高瘦的老人。

    老人向她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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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端起手中的黄酒:“赶了那么远的路,想来也渴了。来一盏?”

    李沐芷摇头:“不必了……你可认识一位姓钱的老人?”

    老人饮下黄酒,吐出一口浊气:“我在此处看守望乡台多年,很少见到人。老人……除了我还有谁呢?”

    李沐芷有些失望:“是一个人引我来此处的……”

    老人微笑:“但姓钱的,我倒是认识。”

    李沐芷发现天上下雨了,雨珠里映射的画面是无边的大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些梦幻而又悲凉的画面随着老人的话语一点点显现,一切都有了宿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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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夏国还是赵炎执政,山河动荡。

    高梁河一战大败后,北狄杀入燕云十六州,剑锋直指中原王朝的咽喉。

    蓟北之野和甘凉河套都落入异族手中,精良的铁矿亦皆在东北塞外,夏国无铁无马,落入极端劣势。经过高梁河的惨败后,燕云人民已经失去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信心,从此每下一城都必须经过血战——不,血战过后也未必能够得到捷报。

    夏国面临灭国之危。这个衰弱而又腐败的国家,徒有发达却无益的艺术与经济,在敌人面前献出无数的茶叶、丝绸、字画以至子民来求得自己的苟延残喘——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它已经没有希望了,灭亡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就在此时,一位出身于书香世家的侠客集结民兵与猎人组成了义军,进行游击战术进行反攻。

    游击战是一种非正规战争,在道德水平低下、没有战争公约、组织能力弱化的乱世中,广泛的采用游击战争,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它不仅会导致大规模的武装报复,还可能会使军队松散,指挥权一旦下放就无法回收中央,进而导致军队与政权的瓦解。

    多数人都认为,这不过是这个快要断气的庞大帝国的子民所发出的小小挣扎。

    直到钱浩带着士兵打入西南新道之时。

    正是那毫不起眼的义军,以数千人之力,击败了八万西凉精英,粉碎了西凉军师的东进计划,并作出了不可思议的战略反攻。

    四海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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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国很快抓紧了这根救命稻草。荒废已久的兵部重归朝野,左右将军设立,征北将军则由钱浩本人担任。

    遵从朝廷的命令,钱家军转战漠北,对抗北狄大军。

    钱浩未向朝廷讨要一兵一卒,只在民间发出大量募兵令。他那些由流民训练而成的士兵,能一人挑翻三位朝廷所谓的十夫长;擅长飞石击人之术的猎人,比朝廷派出的“神射手”更具杀伤力。

    军中幕僚,皆为屡试不举的秀才;谋士术士,则多为毕生未接触科举的布衣。游击战术,无需那些徐步渐进的兵法,要的就是出其不意,剑走偏锋。步兵枪兵弓兵一改朝廷“守卫”的定位,卸盾卸甲,只追求速度与灵活。

    在传统兵种之上,他增添了行军医师与侠客营,大幅减少了伤亡率,同时使敌人陷入需要无时无刻不能放松警惕的紧张状态。

    民间善于手工制作的工匠被收入后勤营,特制的铁蒺藜将敌人试图以骑兵进行追击的念头扼杀于胎中,土制飞火让敌方疲于维修设施与抢救粮仓,置入滚油与燃烧的枯草的镀铁木车中则有扰乱战线之功效。

    而最惊人的是,主帅钱浩掌握一种奇妙的法术,可以借笔墨为媒介画出真实的事物,而这个技艺,可以传授。

    后世称其为墨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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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战养战,借血染旗。

    狼烟四起,战马嘶鸣,罡气红缨,血染长沙。

    沙尘之中这个惯用旁门左道奇yin技巧的军队不断壮大,成了北狄最为恐惧的噩梦。

    三年时间,钱浩击破北狄右部。

    出云中,西经高阙,直到符离,夏设朔方郡;次年,筑阴山甫麓长城。

    出陇西,歼灭浑邪王,设置凉州四郡;越焉支山一千余里,取河西。

    北狄由强盛陷入低迷:“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七年时间,钱浩率军北进两千余里,越离侯山,渡弓闾河,击败受到北狄保护的左贤王;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北狄恨钱浩入骨。

    而夏朝,对他的情绪已经不仅仅是依赖。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在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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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沐芷的嘴唇在颤动:“后,后来呢?”

    老人看着她:“后来的事,与你,不,你们有关。”

    她站在台上望向远方,看到的是无垢的溪水,青翠的柳叶。

    “那个地方……是你的故乡。”

    老人回头看向李沐芷,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那三个字:

    “白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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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钱浩现在做的事,在夏国已经数百年没有人做过了。

    驱逐鞑辱,扩大版图,这些夏国都不需要。

    夏国要的只是平安,不是战争,只要不灭亡,割土也不过小事。

    而腐化最终出于内部。

    当年被抢走的和氏璧,在一个月晦无光的夜里,和其他的许多宝物一起被送回了夏国。那至洁无暇的宝玉,陷入了一场肮脏的交易中,其对应的价值为十二枚金牌。

    次日,大臣们集体上书谏言。

    夏朝皇帝赵炎已非当年那个充满锐气的少年,比起功名,他更在乎的是皇位。

    在战役快要结束之时,主帅与主力军队被召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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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须有,风波亭,昏庸的朝廷自毁长城。

    赴死前,他看向北方。

    “过河,过河,过河!”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杀贼,杀贼,杀贼!”

    那些喊声,一点点化为泡影。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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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京城的消息,军心大动,军士们不再有进攻的心思。

    朝廷派来了接管的官员,未能服众,又因滥用刑罚引起叛乱。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自此,死灰复燃。

    不到一年,夏朝的版图几乎缩水回了原来模样。

    而笙歌临安,烟雨江南,不思黄沙戈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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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这一切都还留有疑点。

    在赴往风波亭时,钱浩带来的军队以及其携带着的粮草与难民都并未出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而钱浩本人则身负重伤,左眼失明,双手也都严重变形,再也抓不起笔。

    据他自己说,途中收到了埋伏,逃出去的只有他一人。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爱兵如子的他绝不会作出抛下自己士兵逃走的举动。

    那样多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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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沐芷脑中轰隆一声。

    “以一只眼睛为代价观一方水土,泼墨祝其不受世之滋垢,洒墨祝其风调雨顺生活无忧。只需如此,便能创造出传说中的桃花源。”烟雨覆盖着老人的脸。

    “您……您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雨忽然停了。

    老人已经停下了喝黄酒的动作。

    李沐芷这才发现他的皮肤在失去黄酒的温养后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左眼中的瞳仁也已经涣散。

    他用有些扭曲的手拉下了衣襟,一条丑陋的缝合线如蚯蚓般盘绕了颈部一周: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