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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妖斗

    盼望着,抗拒着,月亮到底还是圆了。

    十五的夜,宠渡不曾掌灯。

    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月盘如盏,流光似水。

    据之前积累的经验来看,妖性的动静与月相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体内的妖性一早便开始沸腾起来;到此刻,已如潮水翻涌,仿佛在迎接属于它们的狂欢。

    今夜,注定是一道凶险的坎儿。

    迈过去,还有希望。

    迈不过,前路黯淡。

    殊不知,潜藏的威胁远不止于此。

    在不到半里开外的一座土丘后面,月下一对鼠目泛着幽光,正直勾勾地盯着草棚的方向。

    ——吴胜已在此蹲守多时了。

    “终于把陈广那个憨憨甩脱了……”吴胜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兴奋与自信,“肥水不流外人田,两千贯铜板、一千灵晶,这么肥的rou,这山下除了我还有谁吃得下?也该是阎王点卯,让你撞在爷爷手里。”

    正想着,肚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顿时便意如山崩,吴胜当即憋不住,晃了两眼,见四下并无异常,三下五除二松了裤腰,就地一阵“噗通”。

    有吴胜的极力压制,连珠炮般的声音看似不响,却很突兀,在空旷平坦的原野上,也能传得足够远。

    若在平时,以宠渡的警觉性,这样的动静是逃不过其双耳的,但此刻的草棚里却毫无反应。

    因为宠渡已是自顾不暇。

    这一回,妖性来得异常凶恶,事先备好的妖丸刚下肚,不过片刻间,当中蕴含的妖气便被妖性吞噬一空,根本顶不了多久。

    颅内轰轰,宠渡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深知再难以单凭个人意志与之抗衡,趁最后一粒妖丸入腹的空当,盘坐入定内照己身。

    心神,化作与宠渡一般模样的一个小人儿,直奔泥丸宫,宠渡乍看之下,四肢百骸皆忍不住一阵颤抖。

    此刻的泥丸宫,一片末世光景。

    浸染一切的猩红。

    铺天盖地的血浪。

    浓厚稠密的混沌。

    这猩红、血浪与混沌,并非识海被毁所致,而是泥丸宫实在太过玄妙,虚实叠合阴阳交融,令原本无形无相的妖性也能显化为具象。

    化风。

    化雨。

    化烟。

    化云。

    ……

    雨聚为海,风吹起雾。

    天上雨借风势,万箭齐发。

    地下赤浪卷天,红潮盖地。

    与刚到山下那一晚的情形相比,场面越发可怖;而宠渡的到来,恰似水滴滚油,让本就混沌不堪的泥丸宫更为错乱。

    按说妖性并非灵体,并无自主意识,能像生灵一般知进退做取舍;但万物各有属性,相克相生相斥相吸,便如眼下。

    妖性主混乱。

    心神主清明。

    二者本就相克相斥,自要分个高低出来。

    此即阴阳之理也。

    结果,仿佛通灵一般,妖性当即暴动。

    犹如闻见腥味儿的野猫一般,但见天上红云翻滚,地下赤水咆哮,在暴风骤雨中,刹那间伸出无数血手,直往宠渡抓来,要拘他心神。

    若心神被吞噬,必定就此沉沦。

    小金娃呢?

    小金娃呢?

    今夜无它,必然妖化。

    联系之前诸般经历,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难。

    无奈混沌当道妖,宠渡几乎眼不能辨耳不能闻,就连与小金娃之间的那丝莫名感应也被妖风强行冲断,又该如何找到那家伙?

    “好个妖性,就让小爷跟你斗一斗。”

    说最狠的话,跑最快的路。

    所幸泥丸宫自成一界,少了现实中诸多法则的束缚,宠渡想明此节,又有前次积累的经验,便多少有了底气,最初的惊惶过后也冷静下来,心念一动御风而行。

    前面飞得快,身后追得紧,遁速不相上下,宠渡左突右闪,虽然险象环生,好歹有惊无险,靠着直觉与精准的预判,始终不曾被那血手沾身,保得一时无虞。

    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许是久拘不住心神,妖性愈发狂暴起来。

    无数血线从红雾赤水中喷射而起,纵横交织下,密似天罗地网,越收越紧;且在每一个网格的节点上,另长出血手,大有将心神一举擒获的架势。

    “再不护驾,咱俩可都完了。”

    宠渡正想着,猛然金光晕眼,偷眼观瞧,金光所及之处,便如滚汤浇雪,血线与血手纷纷消退溃散,露出身下片刻明朗。

    仍旧一片汪洋血海。

    仍然凸起一座山头。

    宠渡还记得,那山本是金山。

    而现如今,只因妖性侵蚀,水面下的山体早被染作血色;便是露出海面的半截山巅,也因血浪的不断冲刷与拍打,变作了赤金色。

    唯那山尖尖上,金光四溢。

    正是那小金娃,盘坐山尖。

    原本胖乎乎的身子,眼下已枯瘦如柴。

    “看来你比我还不容易……”

    望着小金娃的可怜模样,宠渡心口发堵,正盘算着下去与小金娃汇合的路线,却见血雾散而复聚横亘当中,比先前更厚浓稠,明显想把自己与小金娃隔开。

    当此之时,小金娃周身金芒大盛,一束硕大光柱透体而出,穿破重重血雾直直射来,一将宠渡整个心神摄在其中,便急急回撤。

    吼——

    呜嗷——

    阵阵嘶鸣响彻天地。

    不甘。

    愤懑。

    震怒。

    ……

    宠渡循声顾望,见得血雾动荡,当先钻出各种飞禽走兽,都是自己此前亡命万妖山时见过或斩杀的,难测其数,成群结队扑下,撞在金色光柱上。

    嘭嘭嘭!

    一触金光,兽影纷纷溃散。

    光柱丝毫无损,连速度也不曾慢下半分。

    “这是要召我过去么?”

    宠渡心思何其通透,见光柱无恙,心下稍安,任外间兽潮如何汹涌也全然不顾,只是往下飞,怎料没多久,突然袭来一股莫名的心悸。

    顿脚细看,宠渡止不住阵阵恶寒。

    周围的混沌中,出现无数巨大的影子。

    在血雾最为厚重的深处……

    在rou眼看不透的海面下……

    妖性翻滚,孕化着更为恐怖的存在!

    与此同时,山尖上的小金娃似也有感应,本就枯瘦的身子顿时淡去一半,就连身下还有些许金光的山体也被妖性完全侵蚀,霎时变作血红。

    以此为代价,一柱强光照亮泥丸宫。

    这光柱宽广无匹,自小金人身上冲天而起,瞬间洞穿截道的兽潮,与当先那道光柱合二为一。

    前后脚的工夫,妖性同样发威。

    血雾沸腾。

    血海撕裂。

    一具具磅礴血影,终于显露真容。

    凤凰。

    麒麟。

    帝江。

    穷奇。

    夔牛。

    饕餮。

    九婴。

    ……

    不论灵兽、神兽还是凶兽,无一不是洪荒异种,若放在当世,莫说亲眼得见,便是听过其名的也怕没几人。

    而宠渡之所以认得,不过是因为在老头子搜罗的那些古籍里见过。

    虽说当初看的只是一些图样,却就此在脑海里烙下印象,宠渡本是心思活络之人,闲时不免作些遐想,根据图样将那些残缺或模糊的兽图补全。

    放在平时,这也是颇有意趣的一件事,宠渡往往自得其乐;谁承想而今被妖性直接利用,竟将这些异兽在泥丸宫中复刻出来。

    这与作茧自缚何异?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见兽影越来越多,宠渡一时也忘了当下的处境,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不自觉地将其与记忆中的图样比对一番。

    近处的是什么,远处的又是什么。

    已经有了哪些,还缺哪些。

    啧啧,翅膀果然要这样才好看。

    咦,那爪子比想象中更犀利呀。

    ……

    “你大爷的,这不脑子抽筋么?”宠渡冷不丁反应过来,自己越是去回忆,不是越让妖性有更多可临摹的范本么?

    不过,人的心思就是奇怪,越不想便越忍不住要去想,此乃人之本能,宠渡亦无可奈何,只能顺其自然,趁着异兽尚未全数显化,一溜烟儿赶去与小金娃汇合。

    但那些成形的,已然冲上前来。

    真不愧是神异古兽,令人根本看不出是怎么动作的,便已抵近光柱,或探爪来抓,或张嘴撕咬,或顶角冲撞,或缠身绞杀……

    其威能也远非之前的一般妖兽可比,在接连不断的阻击中,光柱震颤不止,虽不见破碎的迹象,但回撤的速度却慢了不少。

    异兽越聚越多,攻势渐猛,越往后,对光柱的影响也越来越大,每每与之接触,便两相湮灭,再不止于延缓光柱的速度了。

    宠渡每飞一段,光柱就碎一段。

    尤其那九婴,有九颗脑袋,万般难灭,出现得最早,却消失得最晚,张着血盆大口,简直如影随形,几乎是追着宠渡的屁股在咬。

    等到就剩下一颗脑袋,九婴已连人带光柱一口含在了嘴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宠渡终于撞进了小金娃体内。

    嗡——

    悦耳的轻吟声中,光耀天地。

    与心神交融,小金娃似得了大补一般,虚弱枯瘦的身子眼见着凝实充盈起来,四射的金光如万万利剑,片刻间将那九婴层层消解。

    残兽溃灭。

    血雾退散。

    泥丸宫中,仅剩彤云赤海依旧。

    一切说来话长,实则不过吴胜一泡屎的工夫。

    “狗日的于海国!难怪这么大方非要塞给我,想来在拿老子试药?!可怜陈广那个憨憨,拉都拉不走,还在吃。”吴胜刚要起身,却觉便意未尽,只能再蹲一会儿。

    在此期间,仍不见草棚里有烛光,也不得丁点儿动静,吴胜不免纳罕:“这贼子人呢,不在,还是趁大爷方便的时候溜了?”

    殊不知宠渡此刻盘坐内照,心神与小金娃融合,早已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此刻的宠渡,唤之不应,触之无感,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莫说趁机抢走挂在他脖颈上的圆盘乃至下杀手,便是将他背去卖了,他也浑然不知。

    也该是命数如此,因为自家见不得光的底细,吴胜不得不如履薄冰,既知宠渡计谋与手段了得,当然有所提防,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慢慢摸向草棚,就此错失了下手的最好时机。

    若非如此,吴胜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而宠渡这里,自不知另外的危机已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