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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道咖啡馆儿》第二章 一杯去年的卡布

    三月下旬的哪一天我忘了,下午刮了一阵大风,晚上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我穿着绒衣绒裤戴上自行车冬季骑行手套准备晨跑,出门站在当院儿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粉嫩的山桃花全开了。

    跑出村口前我特意向村民求证了一下,确实是一夜之间开的。这才放心,不是我的问题。

    现在是四月上旬,桃花已经过季了,咖啡馆儿窗外的山丘已经露出嫩绿的皮肤,离河道最近的那棵柳树绿得最快。如果把眼前的这座山移开,就能看见另外一个山坡上我住的村子,现在轮到村里被驯化得规规矩矩的白色樱桃花绽放了。

    一位客人走进咖啡馆儿冲我稍稍扬了扬手,就近坐了下来。我点了点头,一时没有对上号。一般我给客人倒水的工夫儿足够在脑海里唤起点什么,但是这次没有。我把水端过去,还是没有。但是每一位客人都认为有充分的理由被我记住。

    “得有一年没来你这儿了。”

    “是啊。”我附和着。

    “还是来碗面。对了,去年我夫人想喝咖啡我没让她点,她说的那个咖啡是什么来的?我对这个不懂。”

    客人抬起头殷切地注视着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失望,我必须在一瞬间把一年前那杯根本就没有点的咖啡想起来。

    我可真不是一般人,我竟然想起来了。

    去年一进入三月,妙峰山这条路满满当当上上下下全是自行车摩托车。车友讲话,封车封了一个冬天,都憋坏了。实际上因为海拔和空气清洁度的缘故,这里白天气温不过十摄氏度,夜里每天都还在零度以下。

    三月里的一天,肯定不是周末,因为我记得我一个人还算忙得过来。我正洗着咖啡杯,一位女士进来朝我稍稍扬了扬手,兴致勃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冲门外说就坐这儿吧,然后径自坐进靠窗的座位,没有脱她的绛红色呢子大衣,一把摘下了头上的毛线帽,露出的发型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留着短短的运动头的我的亲jiejie。每年秋天开运动会,体育老师手里的砸炮枪响过没多久,我jiejie就利用这样的发型远远甩开了她的女同学们。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体校到学校招摩托车选手,看上了我jiejie的运动天赋。因为我jiejie是学校大队长,学校和我父母都不让去,把我jiejie气得直哭。

    一晃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这位女士长得很像我jiejie,头发比我当年的jiejie还要短。

    后面进来一个瘦老太太,再后面攥着老太太胳膊进来的就是现在这位客人。

    我把水放在桌上,他夫人第一句话和很多女客人一样:“我们是按着大众点评来哒!”我说辛苦了。“都说您家的咖啡和面特好!”您过奖了,这儿就这两样儿。“上午还有人夸您呢,您看手机了吗?”我没有那个软件儿,不会鼓捣。“嗯,看来说得没错,您真是位隐士!”您看哪儿有隐士在咖啡馆儿里跑堂儿的。

    “点吧!”她丈夫可能怕我站累了。

    “一杯卡布。”

    “你不能喝咖啡!”

    他夫人伸手摸着桌子对面她丈夫的胳膊央求说就喝一口,身边的老太太帮着说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喝,我多喝我闺女少喝。

    “您更不能喝了!”客人瞪了老太太一眼。这一眼让我知道了老太太是客人的亲妈,是他夫人的婆婆。

    他夫人把放在他胳膊上的手抽了回来,依然带着笑容,“好吧,今儿不喝啦。那给我们来三碗面吧。”我说您三位两碗足够。

    “您真周到,可我们家这位饭量大呀!”我说我是看人下面条儿。他丈夫这才有了笑模样儿,冲我点了下头。

    我一边做面条一边感慨,这对夫妻论年龄应该相仿,但是因为丈夫过分的沉闷,特别显老,而妻子活泼开朗,就透着年轻健康,俩人里外里恨不得能差出七八岁。这过程中我隐隐约约听到夫人回忆她坐在他摩托车后面的往事,还有夏天进藏的计划,丈夫也没抻茬儿。

    丈夫吃完面想说话了,问了问屋里我这台“大摩托”的情况,我简单回答了一下,最后追了一句我这可不算“大摩托”,现在不到公升级,人家年轻人都不好意思骑。旁边桌俩老来打卡的京A三箱水鸟儿立马儿挺直身子精神抖擞地跟我嘻哈了几句,知道我是说给他们听的。

    “老弟今年有五十么?”我说我五十出头儿了,“那你还是小,我们那时候能开上“AX100”那就已经不得了了。”那您骑得够早的。“现在我本儿上还写着‘D’呢,我们那时候都是先学的摩托本儿,后增驾的汽车。”老兄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乱摸,还要站起来回车里给我拿本儿。我赶紧说不用不用我信我信,按规矩您今儿享受骑行价儿。老兄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就是瞎聊。对面夫人高兴了,“哈哈今天我和妈托你福啦!”他也来了兴致,用术语跟他夫人开了句玩笑,说你托了我当年的“大幸福”。这玩笑话当然也是说给我和那两只水鸟听的,这回年轻气盛的水鸟没吱声儿。

    出门时候夫人刻意走在最后,回身跟我小声道了个歉:“对不起啦,他不让我喝咖啡,改天我自己偷偷来!”说着给我作了个揖。

    我全想起来了。我得承认,我第一时间对这位老兄没反应过来是因为去年我把心思全放在他夫人和我jiejie上了。

    “我没记错的话她那天想点一杯卡布奇诺。”

    “对对,她说的是卡布,比你说的简单。卡布是什么我不懂咖啡。”

    我不能说卡布奇诺与欧洲古代修士的秃脑瓜顶儿有关,这么说不雅,甚至都配不上卡布奇诺这么优雅的发音。我说一般意大利人一天会喝上一杯。

    老兄听后朝桌子对面的空座位赞许地点点头。我也松了口气,心想幸亏没追问为什么不多喝几杯,那样我又得绞尽脑汁去绕开另一个有关南欧人乳糖不耐受的不雅解释。

    “那就一杯卡布一碗面。”

    “先做哪个?”

    “先做卡布吧。”

    我想老兄终于想通了,一边往回走一边往窗外他的车里望,车窗贴着深膜什么都看不见。

    我端上咖啡,老兄把咖啡轻轻推到对面。我明显地转身朝他车的方向望了望,提醒说凉了就不好喝了,老兄说没关系。一会儿我把面端上来,老兄开始吃面。

    趁没新客人我走到咖啡馆外面,从围裙口袋里摸出根烟点着,看着他的车想这天儿车里可不暖和,别冻病喽。

    一会儿老兄也出来了,我指了指他的车,“这么着可冷啊。”老兄顿了顿,后来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她已经觉不出冷来了。”

    这位老兄一看就不是会开玩笑的人,所以我没法搭腔,我听不出他这句话的深浅。

    “俩月前没的。”老兄递过来一根烟,我掐灭了手里的半根烟接过来点上。

    “去年来的时候刚把化疗停了。我私下问过大夫,大夫说停了的话也就两年吧。”

    老兄深吸了一口,“但是不停不行啊,她不求我我也准备给她停了,一年好几次都没人样儿了。当初她说不化疗不化疗我说不行,那时候听她的就好了。

    “我把公司卖了,去年夏天我们俩开这个车去了林芝,从独库转回来。冬天沿着海边走走停停一直开到广西。到了湛江本来要去海南,我感觉她不太对我们就飞回来了。大夫说两年,这才一年,大春节的人就没了。”

    “您尽了力了。”

    “公司卖晚了,太晚了,这是图什么呀。摩托也没买,她要坐摩托,说车里空气不好,我没买。早知道,我就买了。也没买。”

    要是别人讲这样的事情,估计到这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了。可这位老兄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的车给我讲着,声音也不大,我听与没听对他可能也不是那么重要。

    “走了老弟,钱放桌上了。卡布做得很好。”

    我目送了他一段儿,走到车跟前老兄自己跟自己嘟囔了一句,让我给听见了,“失败!”

    我回来收拾,看见桌上放着一百块钱。这时候追出去已经来不及了,窗外响起一声汽车喇叭,我朝深色车玻璃挥了挥手,心想我要是这位老兄的话我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我低头看着这杯卡布发愣,一个把连体皮衣的上半身耷拉到裤裆上的“六眼儿”也凑过来低头盯着这杯咖啡,“一口没动,几个意思?”我含含糊糊解释说朋友没来。“噢,这样,那也别浪费了啊。”六眼儿伸手就要端,我下意识一把攥住他手腕子,发现手有点重,就打圆场儿说了句凉了。六眼儿盯着我笑,“您以为我真端呀。”我松开手,六眼儿大大咧咧扭回他那桌了。

    我这还是头一回把一杯完整的咖啡往后面端,经验不足,咖啡勺磕碰着碟子都快成噪音了。幸好没人听见,因为六眼儿回到桌上给他几个小哥们儿讲故事的嗓门儿实在是太刺耳了。

    “哎,刚开大G走那老哥们儿,你猜怎么着,约了人,人家没来!这年头到底还有谁能放大G的鸽子?你们猜猜,你们好好猜猜!反正我是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