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番外1相思空一水
与记忆里的一样,城墙暗处的砖上印着点点的青苔,在清晨的雾气里,异常的苍翠。【】 康永看着那一簇簇的水样的绿意,竟不忍下脚踏过。驻足良久,还是绕到了朝北的墙缘。 这里日晒足,没有苔痕,小杂草和小灌木滋意生长,一点也没有畏惧秋寒的意思。爬山虎和凌宵花相对差了点,叶片染了一抹苍黄,但枝蔓仍是精神抖擞的四处延展。 他径直向前,片刻便到了那个所在,于是一矮身坐下,侧脸向北。此时湖上还雾蒙蒙的,岛屿如纱遮面,绰绰隐隐不见真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缕金光从云端射出,几乎在同时,这光便织成网,密密的罩住了天地,碧水上的秀峰长堤像掀了盖头一样,清清亮亮的展开了容颜,映着云光岚影,令人目眩神迷。也就在这一瞬,他忽觉胸口一开,几日来萦绕于心的挣扎烦闷悉数散去,摇摆不定的那个念头,立时也就尘埃落地了。 林曦挎上帆布包,将自己的小转椅推到桌子下,又将电脑旁的速写本、白纸、铅笔等杂物快速的理一理。隔壁的姬广爱闻声探了探头,嘻笑着说:“快点快点,猥琐兔等得口水挂两条了。” 林曦什么也没听见,扬头挺胸的走了。 姬广爱直盯着她没了身影,也没等到她报复的后手,不觉心慌慌气急急,赶紧从凳子上跳起来,从衣服检查起,一直查到桌子凳子,偏一点异常也没发现。他总觉着不可能这样占着便宜,遂傻站着搅尽脑汁,想对等的捉弄会在哪里。 绍韩仍是在楼下站着,藏青的作战服在夕阳的余光里剪出一个挺拔的背景。任她脚步再轻,他还是能准确的回过头来,下一秒,他的脸就因微笑而变得眉眼柔和。 “画了几张?” “无数张。录用3张。” 林曦临摹虽好,但制作动画片需要的是连续动作的画稿,她不是专科出身,底子差,因而只能做助理,插画相临大动作间的小动作。 “不如自己画。” “不好。”林曦摸出钱包,几张大团结在她手里招摇成一把火红的扇子。“自己画没钱。” 绍韩回不出别的话,只无声的笑,嘴角上扬,十分愉悦。 林曦不觉更开心,便笑:“走。你说吃什么好。” 林曦看是之前来过的餐厅,决定先发治人:“我可没打算一顿就把我的工资全吃光。” “你准备吃掉多少?” 林曦看他一本正经的,好笑:“按你的重要性算,吃掉十分之一差不多了。” 绍韩应声“好”,翻看菜簿。 林曦小小的叹了口气,要想他能听出她什么时候是真话什么时候是假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菜单一合,侍者就过来了。 “蓝莓蛋糕,蔬菜色拉,小份的。”见那侍者还等着,绍韩便略拂了一下手。侍者明白他的意思,虽还有些疑惑,但还是弯了弯腰,一边将菜簿收回。 林曦知他真按自己的话来了,忙伸手给侍者:“我再点。” 绍韩却将手按在菜簿上,眼睛望着她问:“变主意了?” 他的眼神总是那样纯粹,就是个傻子,也看得明白他待她是怎样的情意。林曦不惯让生人瞧着,忙回:“你想吃什么就要,总不能不给你吃饱。” 绍韩便将菜簿推到她面前:“你再选个主菜。”林曦对西餐一般般,但对甜点却很迷恋,遂只要了芝士和冰淇淋。 绍韩不再看菜单,直接报了几个,又点着水杯说:“换白开水。” 等菜的空儿,林曦想起姬广爱,乐不可支,冲绍韩说:“我今天真是没想法子整他,让他慢慢的找去吧,看他怎样无中生有,估计能一夜白头。” 这家动漫公司不大,人员也就二十来个,绍韩天天迎来送往的,十有*都认得。他如今穿着随便,座驾么晴天是自行车,雨天是八成旧的改了标牌的福特,加上这帮艺术家个个眼高过顶,且还不拘小节,真还没人觉察他有什么特别,于是可着劲儿的开他和林曦的玩笑。绍韩虽不喜与人多话,但对这种sao扰却甘之若饴,静静的站在一旁只管扬着嘴角笑,怎么看怎么老实可歁。林曦先还替那帮八卦男女捏把汗,后来看个个好胳膊好腿的,么事没有,渐渐也放开了许多,若碰上实可恶的,便针锋相对,将从前捉弄人的好本事统统施展开来,每天倒也生出诸多乐趣。一到下班,她便捡精彩跟绍韩说,当作两人的业余消遣。 自从凤凰回来,两人关系确定,虽还是如前的相处,但其间的情意却是一日千里。绍振一已托人数次催促结婚,理由是若不在新丧三月内,那便要等上三年。说法是牵强,但在秦怡听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绍韩马上就三十了,老等着也不是个事。女儿虽然小了点,但后面已然不可能再有变故,早点结婚也不是坏事,再说年纪轻生孩子好恢复,她当年就是吃了晚育的亏,精力不够不说了,女儿工作没几年,她都一把年纪要退休了。她隐隐的跟林曦说了两回,林曦先不吱声,后回知道了,不厌烦也不忸怩。她明了,这事差不多成了,遂给绍振一回话叫放心,眼见天冷了,事也不好办,不如等开了春,做什么都方便。两家心意一通,劲儿便往一处使,一周里,倒逼着两人非得在外吃上两顿饭不可。 林曦刮完最后一点冰淇淋,又喝口温水过过嘴,抬手示意结账。 等侍者拿来账单,她瞄一眼,刚刚是她方才炫耀的那几张大钞的合计。怎么说还是rou疼,她没好气的瞅瞅绍韩,慢慢的把那几张钞票递出去。 侍者虽是纳闷,但严格的训练令他没有显出丝毫诧色,恭恭敬敬的送了两位出门。 因是吃饭,绍韩开了车出来。车上坐定,他没有立即启动,侧着脸问:“这下我是百分百的重要了?” 林曦恍然觉得上了他的当,迎上他的目光,竟觉得里面笑意隐隐,再想起他仅将菜单翻了一翻,便能拼凑出齐整整的一个数字,还包括她在其间的点菜。这智商这记性,真是骇人听闻。 绍韩久不听她回话,又看不出她什么意思,眼神便黯了一黯,但不舍偏离,仍是固执的投在她脸上。 “是百分之千的重要。”林曦抬起下巴溜他一眼:“今后出来就只能吃你的了,你重要得拐弯了。” 她这模样甚是娇俏,每每出现便是好心情的征兆。绍韩只觉心甜如蜜,脚下稍一用力,车子便滑上大道。 除了吃饭,两人一般不在外做其他逗留,早早回家或下棋或看书,另是一种安逸。因时间早,林曦知道绍韩必不肯回去,遂道:“门口停一下,买点橙子。” 老式小区门口出场小人却多,车子停不到近前。等买好了,林曦看天色有点暗,想不如走着进去,省得路窄开得提心吊胆。 于是绍韩一手拎了橙子,一手挽着她手慢慢往里走。林曦有一搭没一些的说些闲话,绍韩虽甚少回,但脸上微笑片刻不歇,林曦不用抬头,也能觉出身畔春意盎然。 正路过那棵大槐树,就听树下有人轻轻唤了一声“林曦”。林曦只觉这声音极熟悉极温暖,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仿佛时间隔成了帷幔,阻了那记忆的灵光。 康永一声唤出,心里便安定了,接着从树影里向外走了两步,距林曦一米,含笑问候:“别来无恙?” 他神情举止洒脱自然,反衬得林曦仲怔迟疑,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名字似的:“康永?” 饶是康永准备得再好,也被这一声叫得有些失神,因而不敢再细看她模样,转了脸望向她身旁,“hi……” 绍韩从头到脚一毫未动,尤其是眼睛,粘附着刹那不离。 那男子迎着灯光,面润如玉,目朗眉清,一件及膝的灰色风衣,映衬得湛蓝的衬衣领子湖水样洁净。他看过来的样子像是认识他,但在接触他目光的那一瞬,却突的一僵,仿佛吓着了,面色明灭变幻。 绍韩知道自己有些吓人,但要一下子吓得别人仿佛见了鬼,他自思没这个能耐,于是去看林曦。 林曦定了下神,冲康永微笑:“这是绍韩,我的,男朋友。”又转脸朝向绍韩:“这是康永,按鸡婆爱妖娆的说法,是我的师兄。” 姬广爱姓奇特名搞笑,绰号满天飞,熟识的人几乎人备一个,这鸡婆爱是林曦的专用。 绍韩用力牵拉脸上肌rou,摆了个自以为很欢迎的笑容:“你好,康师兄。” 康永努力镇定,但这冲击实在太大,除了勉强点头外,一句话也说不出。 冷了会儿场,林曦先打破僵局。“什么时候到的?来玩?还是……” “来进修,我转行中医了。” “正好,秉承家学。” 康永无声的笑笑:“转了一圈,还是回来。” 三人又无语。 林曦想不能指望绍韩懂人情晓世故的自行告退,便轻声提醒:“你先回去吧。我说会儿话就来。” 绍韩迟钝了一下,终于拎着橙子走了,临走前倒没忘记再给康永一个笑容。林曦看着,心里忽的软了软,眼睛不自觉的跟着送他老远。 “我以为……”康永说了半句,但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如果世间事总是阴差阳错,而上天又没有眷顾给他,他还有什么可说? “方毅出了意外……苏哲出国了……”话一出口,林曦就觉得了岁月既无情又多情。十六七的那种欲语还羞已然成了落落大方,而再浓烈的伤痛在时间的沉淀下也能云淡风轻的一语道来。 康永没有回话,甚至未动分毫,但林曦已觉得了那种极度压抑着的苦楚。他目光里的震惊和懊悔太过明白,以至于都不用他问,她就不得不慢慢的说下去:“是我毕业那年的事。现在,苏哲有太太了,也有孩子了。”她微微笑了笑:“我也是,也快结婚了。你呢,找到师嫂没有?” 康永只觉四周轰轰作响,震得他不知身在何处,而林曦的话却清晰异常,一字一句刻进耳来。“还没有……”他挺了挺塌下去的腰,尽量使声音沉稳:“中医比西医难多了……” “我想起个事儿。”林曦指了指不远处的木椅,示意过去,“有同事刚生完娃儿,是个儿子,沮丧的不得了,觉得下半辈子与吃喝玩乐无缘。另一个同事安慰她:你儿子29岁还未婚,你急不?急是吧,要是换成女儿?不用急,直接急死吧!立马,那同事破啼为笑,再也不抱怨养儿子了。破财可比烦心舒服多了!康永,你们的青春长着呢!我又羡慕又嫉妒外加一个愤懑不平!” 笑意立时蹿进康永的眼睛:“那我光棍不打到30,还真是对不住你这一番羡慕嫉妒恨了?” “这个罪过我可不敢当,我敢存那个心,不给那成排的姑娘们咒死!” “怎么会转中医?” “总看见很远很远的病人找来……有天爷爷感叹传了五代的医术要断……真正学了,反而喜欢,哪天不闻着那些树皮草根,就觉得空气异常。” 到了一定年龄,就会不忍心,因为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容易的,于是开始妥协,渐渐的,这种妥协就变得平静美好。等心真正宁静,幸福就会出来。这样想着,林曦不觉微笑。 “我们搬到市里了,那里扩建中医院,缺少人手。” “唉!”林曦叹口气:“没蟹干吃了!” “没关系,我以权谋私一次。我有病人住在湖边。回去就寄给你。” 林曦轻笑出声:“对不住,耽误您名声。不过,口福比虚名重要。耽误就耽误吧!说到底,也是耽误您的!” 康永发笑,忍不住转脸看她。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长长的驼色粗毛衣,修长的腿裹在深咖的牛仔裤里,脚上是一双同色皮靴,简洁而舒适;头发不是麻花,扎成了马尾,但留海仍是从前的样子,蓬蓬的,覆在洁白的额上。 林曦看他眼睛停留在自己脸上,似恍惚又似专注,她本想避一避,但心念一转,反而坚决的迎了上去。“什么时候有空?我做东!”
“你还在医院吗?” “不在了。我现在画动画片。” 康永听了前半句有些黯然,但听到后半句倒又微笑:“闷了看你的画,总是要笑出来。” 林曦蓦的想起若干年前他争夺她那本画册的机心,原本坚决的目光倒退了一退:“我没想到还能看见你……” “我是一定会来看你的,只是一天天拖着……我真后悔……”最后四个字极低极轻,不似说话,仿佛叹息,好像那一个夜晚哼着的歌,透过时空,穿越到面前。 林曦张了张嘴,却发觉没有能说出的话,于是双手抱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 多年未见,然一朝重逢,依旧是那个人。猝然而至的心慰令她只想沉浸于此,好重温少年的时光——那会儿才真的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呀。 康永亦静静的注视着不远处的大槐树。如何能想到,在这里他会遇见另一个男人。原来,他们并不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可惜,他一直以为是! 或许,这就是宿命!凭己之力,能改变学识、职业、习惯、心境……但是,他无法改变宿命。 佛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一切好吗?” “何为好?何为不好?”林曦歪着头看向他,月光下,笑容一如从前明媚。 他突觉少了郁气,扬眉道:“做想做的事,爱能爱的人,就是好;反之,就不好。” 林曦沉思,后用力点头:“那,一切都好!” 康永微笑:“这就好。”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是个上弦,弯如娥眉。“我只周日休息,一个月,前三个都排得满满的,最后一个留给你做东。刚才有人叫康师兄,我一定嘴下留情,不把这个师弟给吃穷了。” 林曦嫣然一笑:“好,我告诉他让他放宽心。” “回去歇着吧,画画伤眼睛。” “你不问绍韩?” “你选的人,不会有错。万一选错了,我肩膀借你靠。” 林曦听着他的语调,先呛笑了一声:“康永,你不能这样耍帅!你知道,南京街头没啥帅哥,我免疫力不及格。” 康永绷不住也笑了,最后还是压不住关心:“绍韩是军人?” “不是。”林曦斟酌一下,慢慢说:“他哥哥做生意,他帮着出主意做参谋。这些年,一直是他照顾我,就像我的亲人……” 康永听得很认真。她说的是真话,他长长的舒口气。 “回去吧,改天我们再说话。”康永取出一张小纸片,“我的手机。” 绍韩坐在桌前看书,听着门口有动静,立时放下迎出来。林曦虽知他不拂逆自己,但眼睛还是飞快的瞄了一下他的脸。 一如往常——硬朗的轮廓,柔和的目光。 秦怡原本有话,碍着绍韩在,不便说,遂故意看了看墙上的钟:“不早了,绍韩早点回家吧。” 林曦猜到她的心思,遂给绍韩递了个眼色。绍韩立时明白是让他拒绝,赶忙回:“明天我没事。” “正好正好。”林曦不给秦怡接话,抢着说:“陪我下棋。” 秦怡看这两人还要粘在一起,倒好笑,于是往房里走:“随你们。” “你下什么?” 林曦看他真的要去拿棋盘,便反手关了门,嗔怪:“跟你下棋最没意思,你羸是必然,我输是当然,你不腻味?” “不腻味。我再让你几个子?” “你真不知道老妈为什么赶你走?” “天晚了。” “她是想教训我!”林曦一下点破:“康永肯定先到我家的,我妈想把你先哄走,然后教育我该怎样三从四德。” 绍韩想一想,点点头:“明白。” 林曦盯着他的脸,一时有点纳闷。绍韩也瞅着她,样子也有点纳闷。 “你……”林曦停顿片刻:“你不问问我和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你一问,我就要告诉你?” “是你,是你让我问的?” 林曦凑近了,仔细的端详:“你装傻是吧?” “这上面我本来就傻,不用装。” 林曦一时真看不出他是本心还是假话,但倾向于后者,遂沉默着不说话,心里泛着小别扭。 绍韩等了许久,见她垂着眼睛看地,不大高兴的样子。他忽的想到一点什么,思量再三,犹豫着问:“你是怕我生气吗?” “你生就生呗,谁稀罕你!” 她是稀罕! “我没生气。” “我不稀罕。” “我生气你不稀罕。我没生气你稀罕。” “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没生气。林曦,你说过永远陪着我,你不会变的。谁来找你,都不会变。” 林曦慢慢抬起头。他说出了她想不到的话,然而,这话一出,什么话都多余。他对她的情意,已说尽了;而她的心结,也瞬间消灭无痕。 “我们结婚吧!绍韩!”她拉住那只手,感受着他的僵硬,以及随后而来的颤抖。 等绍韩的身形转过大槐树的阴影。林曦拉上窗帘。 书架的最底层有个大大的塑料盒,里面收着她没烧毁的重要信件。她伸手翻了两翻,一封未启封的信便显在眼前,浅蓝的信封上附着一小张纸条——查无此人。 上天让他们相遇,上天又令他们错开,他们是错的时间上遇到的那对有缘人。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既然错过,那就别过。 当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