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古义今寻
浊浪千万里,不知其尽处。 重玄遵脚踏太阳神宫,白衣横渡,不像是来历险,倒像是来郊游。在这浊浪晦天之中,也岿然自我。置一路涌来的恶观于不顾,优哉游哉地远去。 寇雪蛟则是踩着若隐若现的红尘之线,高速疾行于空中,如临深渊高崖,永远与祸水本身相隔一层。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冠军侯。”寇雪蛟审慎地扫视四周:“你是如何看待血河宗?” “这个问题不太有必要。”重玄遵语气淡然:“时光长河皆流去,千载万载也如故。历史自然有公允的评价。悠悠天下之口,岂不胜过我重玄遵一言?” “这个问题很有必要。”寇雪蛟回眸道:“天下人言于天下,重玄遵言于重玄遵。先宗主在世之时,一直非常欣赏你。当年迷界一见,惊为天人,回宗后仍然念念不忘。私下里多次同我们提及你,他认为你是真正的修行种子,不世出的天才,若能接掌血河宗,必能重续五万年荣光。一直到舍身封镇菩提恶祖,一战殁于祸水,他至死都希望能够传位于你……我个人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拒绝血河宗?” “当初我给霍宗主的回答,就是我最后的回答——‘道不同’。”重玄遵淡声道:“我有我自己的大道,不必走你们的坦途。” 寇雪蛟怔然片刻,看着那辉煌神宫里的卓然身影,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红尘线,纤细得近乎瞧不见。摇了摇头,语气有几分释然与惆怅:“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们走的是一条太狭窄的路,早就被时代淘汰了。” “血河宗五万四千年的荣光,不曾熄灭过,何须我重续?”重玄遵略略挑眉:“搬山真人是洞真顶级,如今证位衍道,也的确担起了责任。我倒是很好奇,霍宗主为何执意传位于我,却忽略彼时的搬山真人呢?” 寇雪蛟长叹一声:“血河宗承担祸水之责,环境艰苦,门内天才夭折过多。自霍宗主的亲传战死祸水后,谁能够在若干年后承继宗门,就一直是血河宗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不怕说家丑——血河宗这一辈的年轻人,难堪造就。也就搬山真人的弟子俞孝臣,在修行上略有几分可观,但格局太低,担当不起天下大宗。 “搬山真人当然没有问题。但他是非常自我的人物,一旦得掌宗位,根本听不下旁人的意见。搬山之后,谁能继之? “霍宗主私下与我论及这些,每每叹惋。他认为搬山不能填海,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代表更广阔的未来。同时他也认为彭宗主应该追求极道,不该为宗门所累…… “当然,彭宗主或许不这么想。” 身为血河宗护法,寇雪蛟对彭崇简肯定是很了解的。 她最后补充的这一句话,意味深长。 霍士及的死,或许并不简单?从相关的情报来说,那引发祸水变化的血河宗长老胥明松,的确也是与彭崇简私交甚笃。当初彭崇简继位,寇雪蛟也确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还亲自到临淄请人…… 此间种种,不免引人深思。 但重玄遵好像并没有听什么出来,只是一步踏出太阳神宫,随手折了一段月光,握作一柄如雪的长刀,迎向骤然窜出水面、咆哮而来的洞真级恶观。 滔滔孽海,两种洞真力量的迫近。 沉静与疯狂,潇洒与狰狞。 如此矛盾的统一在一幅画中。 重玄遵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平静流动:“这头洞真级恶观我来解决。穷奇的踪迹,烦请寇真人多多费心。” 寇雪蛟亦不再言,红尘剑化作三千红尘线,千丝万缕,扎进孽海里。 …… …… 哗~ 斗昭一刀将浊水斩尽,漫长的水道,霎时干燥无比,半滴水都没能留下。 那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错觉。 唯有厚背险锋的天骁刀,竖在空中。 阴阳迷宫并不枯燥。 他们这一路闯过来,刀山火海什么都感受过,但所有的危险都被斩绝后,漫长的甬道如故,无垠的高墙如故。 经历颇多,但仿佛还在原地。 阴阳迷宫不断延伸出新的岔路,斗昭永远选择靠右手边的第一条。无论怎样的险阻,他都一刀破之。无论多么漫长的甬道,他都一步便至尽处。 但如此数千步后,众人仍然无法对所处的位置,建立清晰的认知。 “这么走下去永远走不出这里,这是永恒无限的循环。”季貍身边漂浮着一张长幅,随着脚步的移动,不断拓印两边高墙的纹路,记录下所有细节。 她抱着狸猫拧眉苦思,琢磨着道:“我们还是停下来,好好研究一条路线再出发,不要徒耗精力。” 斗昭懒得说话,继续往前走。 姜望则问道:“季姑娘算出什么来了?” 季貍边走边摇头:“计算量太庞大,至少要坐下来静算三天,才能有初步的结果。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走出这条甬道,两侧高墙上的‘概像’就会发生变化,它们并不提供规律,只是随机地转换阴阳。” 斗昭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甬道尽头,但没有如先前一样,转入下一条路。而是就那么站在路口,抬起左手,按住高墙,不回头地道:“我可没有三天时间给你,书生。” 书生一词并无贬义,但他嚣张的口吻显然也不可能有什么褒奖的意思。 只见他撑着高墙的那只手慢慢开始用力,青筋如龙凸出手背,骤然又亮起一点金光,如龙点睛! 金光大放。 斗昭整个人都体现在一种灿烂的辉煌中,而那高墙——仿佛永远不可逾越、已经抵住天穹的高墙,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重的轰响! 这一路行来,他好像只是前行,只是拔刀,但已经在阴阳迷宫上千次的应对中,斩住其真其质! “什么阴阳真圣,遗蜕都不在此……十万年过去了,还想浪费我斗昭的光阴吗?!” 他左横一步! 轰! 不可逾越之墙倒塌了。 他推倒了“不可逾越”的规则! 高墙倒塌之后,涌动在众人左侧的,是一整片灿白的炽光。千丝万缕的交织,点燃,仿佛原地炸开了一个太阳! 冥冥之中,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姜望运转乾阳赤瞳,直视这“太阳”中心,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逐渐成型。而又蓦然回身,果然另一侧的高墙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只余下茫茫无尽的幽黑,幽暗之中凝现更幽暗的人形。 “哇,这是什么时代?”灿光里的人影道,声音明亮、亢奋。 “已经……很久,很久,了吧?”幽暗里的人说道,声音犹豫、低沉。 “真的是,怎么搞成这样……这道阴阳迷宫的题其实很好解。”灿光里的人影说。 “的确不难。”幽暗里的人道。 灿光里的人影说:“只要运用‘五德相胜’说的知识原理,以天干地支为基础筹本,加入四时变化,再运用一点点的数术技巧,就能算出一条安全的坦途。阴阳高墙上都披露了关键条件的。” 幽暗里的人道:“我还,留了一些提示。” “那么。”灿光里的人影一刹那收回了所有的炽光,化成一个白衣白冠披白袍的灿烂男子,清楚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表情略显夸张:“这是多久以后?现在的晚生这么没礼貌,行事这样粗暴吗?竟然把我们的迷宫推倒。” 彷如无尽的幽暗,也尽数归拢为黑衣黑冠披黑袍的男子,有些沉郁地道:“不解题,撕试卷。这是哪一派的风格?” “孔恪吗?”白冠男子道:“当年他辩论不过,拔剑就将人杀了。然后宣布自己是辩论的胜者。” “哦?”黑冠男子道:“好像是听到有谁说儒生。” 听得这两人在面前如此编排儒祖,季貍就算是性子再清静,也一时不能忍:“野言闲碎,岂能夸夸?休得再胡言乱语!你们是谁?如此无状?!” 雪探花呲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为主人助威。 “她很着急。”白冠男子道。 “看来她也知道这件事。”黑冠男子说。 季貍只恨自己不会说脏话,千言万语无法表达。 雪探花喵喵喵喵骂个不停。 “是该介绍一下。”白冠男子行了一个古礼:“在下郑韶。小姑娘你……是否听闻?” 黑冠男子道:“赵繁露。” 季貍表情变得凝重:“阴阳二贤!” 她当然听闻…… 读近古历史,岂能略过诸圣时代?了解诸圣时代,岂能忽视阴阳家? 而论及阴阳家,又如何能不知道郑韶与赵繁露! 他们是诸圣时代里,阴阳真圣最厉害的两个门徒。 称为“阴阳小圣”,又号“阴阳二贤”。 “圣者”乃超于绝巅而近于超脱的强者,在某种程度上,诸圣时代称贤之人,都是衍道层次的强者。 阴阳真圣邹晦明开创了阴阳学说,郑韶与赵繁露将其补完,他们是邹晦明最杰出的弟子,也是帮助邹晦明成圣的贤人! 时光荏苒,阴阳真圣都已经命化,阴阳二贤当然也不可能还活着。 如今的形象显现,只是在诸圣时代的极盛时期,阴阳家在这失落之河的某一段,于时空之书的夹页中,剪下了一缕时光,深藏在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里。 白冠白袍的郑韶哈哈大笑:“后生晚辈还记得我,我也算是没白活!” 黑冠黑袍的赵繁露则怅声道:“今夕何夕?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多久?” “诸圣时代早已结束,连同诸圣时代在内的好几个时代,共计十万三千年的历史,都划作近古。现今已经是道历新启之年。”季貍说道:“阴阳家已经不存在了。” 郑韶笑容灿烂:“有趣!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 赵繁露则道:“不,阴阳家永远存在。” “我说——”斗昭斜来一步,拦在郑韶的目光前:“你们聊够了没有?看在你们已经死了很久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们一点耐心。但不是一直给。” “哈哈哈哈……”郑韶大笑一阵,然后道:“我一直以为我欣赏直接的人,但是当我自己被这么直接地对待,才感觉这种人真是没礼貌啊……小子!那我就给你新的规则——现在你们需要分成两队,同时挑战我和赵繁露。赢得这场挑战,你们就能继续往前走。” 话音一落,他便笑着退回无尽的灿光中,赵繁露一声不吭,也走进了永恒的幽暗。 长长的甬道上,只剩下入此迷宫的六个人。在左右两侧的映照下,他们的面容也仿佛晦明不定了。 郑韶和赵繁露,曾经都是走到超凡绝巅的存在。 现今虽然只是一段时光中的剪影,在这特殊的、关于方位的概念里,也能够体现洞真层次的力量。 这当然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挑战,哪怕“阴阳二贤”的剪影削弱至此! 现在这六个人还真不太好公平分队,主要是宁霜容还处于一种耗力过多的虚乏状态。 季貍开始回想郑韶和赵繁露的相关情报,默默计算究竟怎样的分队方式,能够达成最轻松的战果。对她来说这并不难算,需要的时间也不多…… 但对斗昭来说,这无疑不是个问题。 “你们一队。” 他只留下这一句,便拖着天骁刀,独自踏进灿光中。 季貍看向姜望。 姜望温声笑道:“彼方善恶不明,真假难辨,不能全听他们的。你们且在这里帮忙戒备,有什么不对劲,就及时出手弥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手提长相思,一步入暗幕。 其言已罢,其人已隐。 虚空之中翻开一本书,字迹蜿蜒。卓清如面色如常,而笔下写道—— 姜真人虽然温和,骄傲也不少半分呢。 …… …… 斗昭一步踏进炽白灿光里,走进了郑韶的炽光世界。 炽光并不至于刺他的眼,他眼中的郑韶如此清晰明确。 郑韶堂皇地站在那里,双手大张,脸上是灿烂的、近于痴妄的笑:“欢迎你来到我的白日梦中!” 在陈朴所著的里,就明确说到,“白日梦”这个词语,即是来源于郑韶。 于诸圣时代尚是一个代表美好的词语,而在时光冲刷过后,于今日成为一种略带贬义的妄想。 因为郑韶的白日梦,并未成真! 整个诸圣时代的努力,都未达成最高理想。遑论已经消亡的阴阳家,遑论郑韶之梦。 斗昭遍身的金光,将炽光排开,一步步往前走:“我来打醒你。或杀你于梦中。” 郑韶欢声大笑:“要懂得尊重前辈啊,小子!我们这些创造了历史的人物,难道不值得你好好膜拜吗?见我,为何不拜!” “现世为真世,中古近古都如烟。今人为真人,古人前人都成昨!”斗昭往前走,白日梦世界如此辽阔,但他每走一步,都将他和郑韶之间的距离斩半:“死人就好好躺着吧,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用不着你们来考验。” 他的武服轻轻扬起,天骁已然横空:“睁眼看看,今日是谁之天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