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天欲晚
雪域最大的山脉,名为“极地天阙”。 又被人们称为“天山”。 极地天阙山脉里,最高的那一峰,名为“永世圣冬”。相传它也是雪域最古老的冰峰,自远古时代矗立至今。沧海桑田,万物变迁,它却始终岿然,并与漫长岁月里依附它的冰雪,共同构筑了如今的极地天阙。 它也是白掌柜嘴里常常念叨的“天山之上,不化的那一峰”。 厚重白雪掩不去此峰险峻。 山腰往上即白雾。 在茫茫白雾之上,是积年不散的雷云。 在如海的雷云更高处,日光明朗,照彻万里。 永世圣冬峰探出雷海的部分,犹有数千丈。便如枪锋,以雷海为缨。 山峰绝顶,积雪不化,雪中盘坐着一个黑发垂肩的冷峻男子。 他自然便是傅欢。 雪域第一强者,圣冬峰上坐道人。 当年神霄世界升格,人族妖族两族绝巅强者,隔着蝉法缘和麂性空构筑的“因果天窗”交手,他就是人族这边出手的其中一个。 他的资历非同一般,早在雪国立国之前,他就已经是衍道! 当年正是他和雪国太祖洪君琰一起,建立了这雄踞雪域、镇守极地天阙的西北大国。 他也是为数不多的自道历新启一直活跃至今的绝巅强者。 在近古落幕、道历新启那段时间里,现世涌现太多人杰,天骄如井喷。但随着时光流逝,现世格局趋于稳定,曾经闪耀在天穹的璀璨群星,也渐渐晦暗了。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陨落的陨落,隐遁的隐遁,潜修的潜修,或为万世计、或为超脱谋,都是不太显于人前的。 声名犹著者,如紫虚真君宗德祯那般,也是走上玉京山之后,就几乎再没有下过山。 唯独是傅欢,始终活跃在现世舞台。 是他辅佐洪君琰建国;是他亲笔撰写了凛冬教的教义;是他在洪君琰身死后稳住雪国形势;是他每百年一次,拔选“凛冬之子/女”,收为亲传弟子,为雪国培养一代代的天才人物;也是他在昔年霜仙君死去后,逼着北天师巫道祐,亲笔在上古诛魔盟约里,写下保证雪国延续的千年承诺……. 这样一个人物,在雪国的地位可想而知。 他是历史,也是现在,是道标,也是支柱。 他并非神明,但在雪国人心中,具有比神明更高的地位。 此时此刻,他披着一件宽松的薄衫,赤着双足,孤独地坐在雪中。 他好像已经坐了很久,一动也不动。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海、雪域、天穹,都在他眼前,又都不在他眼中。 直到某个时刻,他的身前开始飘雪,雪花落成一个人形,安静地跪坐在地。 傅欢眨了眨眼睛,这个世界于是生动起来。 “明世啊。”他开口道:“你做主教,已经多少年?” 冬哉教区主教沈明世,凛冬教五大主教之首,又称……雪域第一真! 这时候跪坐在傅欢身前,定定地答道:“已经三百一十六年。” 他的声音像雪,飘在空中还很清晰,落地之后就看不见。 “时间…….时间过得真快。”傅欢语气莫名:“洪星鉴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了。” “是,国君还很年轻。”沈明世道。 傅欢又道:“太虚阁来人了?” 沈明世回道:“来的是姜望,您曾隔空出手,在妖界接他回归。” “英雄年少!”傅欢简短评价了一句,便问:“他现今在做什么?” 沈明世道:“他……什么都没有做。第一天他倒是很忙碌,去了寒花城,跟纳兰隆之见了一面,跟冬皇聊了聊天,又顺便抓了一些罪犯去寒花城府衙,然后带走了卫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剩下的时间,都在太虚派原先建设的太虚角楼里,打坐修行。” 傅欢哑然失笑:“他是个聪明人,倒是我们显得不聪明了。” “太虚幻境已成大势,人道洪流不可阻挡,雪国全面开放已是必然。”沈明世沉声道:“或早或晚。您…….准备好了吗?” 傅欢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山外,看着那万年雷云所遮掩的远处:“往那边看,你看到了什么?” “天空,雷云和雪。” “更远一点。” 沈明世道:“杀意,怨念。 傅欢道:“昔者人皇燧人氏与远古百族与共约,发下大誓愿,誓曰‘人族不灭,百族不灭’,所以赢得百族支持,一起举旗伐妖。后来又争取到龙族反戈,最终将远古天庭掀翻,结束了黑暗时代。 “但百族自居其功,贪得无厌,屡索屡求。又天性桀骜,不服管教,多次掀起祸乱。 “故燧人氏花费巨大代价,绕开了远古誓愿,联手太古龙皇盘吾氏,开启百族大战,所谓‘龙与人,灭百族’。一部分古老百族逃到诸天,一部分彻底归顺,融入人族,绝大部分都被杀死了。死去的百族强者怨念不散,郁积在极暗之处,日落之地……化为修罗。” “明世。”傅欢问道:“今人追古,很多也只能猜测了。你说远古百族确实祸乱频频沈明世不动声色:“或许有。” 傅欢叹了一声:“是啊,或许有。” “我们早就做好了开放的准备,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沈明世轻声道:“有您在这里,不管是谁,多少是应该给些耐心的。” “男显修罗,女显罗刹,此族为杀戮而生。”傅欢道:“世人皆知秦国镇虞渊,武关锁渭水。但不知雪国也守着虞渊的入口。许妄杀阿夜及,震动天下,我难道就没有杀过修罗君王?” 他在雪地中站起身来,赤足踏雪,走向崖边:“极地天阙是什么?是人间天门!大日至此落虞渊,于是天欲晚。”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公平的。”沈明世跪坐着不动:“我们拒绝与外界沟通,我们的荣誉也不被知晓。” “现世有三个虞渊入口,一个在秦国,一个在雪国,还有一个在玉京山。玉京山那边的入口,早在中古时代,就已经被完全封死。所以道历新启之后,是秦国、雪国共承重责。”傅欢慨声道:“洪君琰到死都遗憾——可惜同样守着虞渊,同样有镇压修罗的功德,雪国未能霸天下。不仅没能称雄一世,连像荆国和牧国一样并立一域都做不到。 沈明世沉吟道:“太祖当年未东出,也是我想不明白的。” 傅欢道:“主要是我们决策失误。在那个时期,大家已经普遍认识到,国家体制将成为现世主流,时代的力量体现在国家。姬玉夙建都天京,第一个立国。此后二十年间,各种各样的国家如雨后春笋,形形色色的野心家粉墨登场,但都在姬玉夙的兵锋前被轻易碾碎……直到道历二十四年,姑燕秋在东域登基,建立旸国,才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遏制了姬玉夙疯狂扩张的势头。 “雪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关起门来发展的好地方。我和洪君琰选择在此立国,是为了避免新生政权在飘摇乱世被轻易碾碎,寻求一个安定的发展时期。” “当年姬玉夙、姑燕秋、赢允年、赫连青瞳、宗德祯……都是盖世雄主,一个比一个凶狠。诸雄相争,遍地烽火。将现世打成血rou磨盘,绞杀无数野心家。” “洪君琰认为我们应该积蓄实力,静待天时。待天下大乱,诸方疲敝,再东出南进,收拾山河,一举定鼎。便以镇压修罗之名锁国,专注虞渊战争,cao演兵马。 “可惜天下风云变,唐誉横空出世,镇杀神池天王,收降神池水族,建城“‘计都’, 号‘天子镇凶’,收拢荆地诸方势力,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军庭帝国,也堵住了我们东出的路。 “而南有强雍,铁索横关。荆国只需一军驰援,我们便南进不得。 “雪域是我们的沃土,也是我们的囚笼。最后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外风云,看着天下格局抵定,在英雄定鼎的年代,成为时代的看客。 傅欢的声音不无遗憾,而千载岁月,便幽幽散在风中。 沈明世也是第一次具体听闻这段历史,一时叹道:“史书何其略,故事何其多!” 傅欢看了一阵雷云,又问:“冬皇最近在做什么?” 纵观雪国历史,历代年轻一辈最强者,只有许秋辞不是出自傅欢门下。后来她也创造了雪国天骄的最高成就,成为大名鼎鼎的霜仙君。 而谢哀就是这一代的凛冬之女,也是傅欢亲自教导的天骄,在观河台上有不错的表现。但一夜之间,忽然就成了许秋辞的转世,如今已是冬皇了。 沈明世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在追杀纳兰隆之,也在追查偷天府的位置……冬皇大人的行踪,不是我能窥探的。 “偷天府……纳兰隆之……”傅欢喃语道:“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一个叫蒲顺庵的人,他说他是偷天府主人。但我至今不知道,这个宗门是干什么的。” “您在哪里见到这位偷天府主人?”沈明世道:“或许可以从他的行踪,推断出偷天府的位置。” 我不是在现实中见到他。”傅欢显然不欲多言:“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沈明世问道:“所以,冬皇被偷走了什么?他们向来不争于世,这次却主动找上门来,会否——” “谁知道呢?或许冬皇有愿意说的时候吧。”傅欢淡声道:“不必在意偷天府,他们从来不干涉现世。” 沈明世点点头:“那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做?” “如常推进吧。”傅欢道:“这一切,也是时候了结。” 勤勤恳恳的姜阁员,在雪寂城的太虚角楼里,勤勤恳恳地修炼了很多天,就这么勤勤恳恳的等到了第二次太虚会议开启。 身在雪国的他,并未真身降临,只是以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进入了太虚阁。 仍是在星光所围的巨大圆台上,姜阁员显化身形,不声不响地端坐在椅——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一的座位,那里还是空空如也,其他阁员倒是都已经到了。 今日再会,每个人都很朦胧,不似第一次会议,全是真身。 “姜阁员在雪国的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斗昭斜眼瞧着姜望,表情很是不爽利。 好像全然忘了,之所以由姜望来做这件事,正是因为他的大力举荐。 姜望不动声色:“正在稳步推进。” 斗昭呲了呲牙:“这都一个月过去,就算是派秦至臻去,事情也该了结了!” 他对姜望不满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情报问题。 姓姜的去了雪国之后,一开始还很积极,迅速搞来卫瑜的情报。但收到高昂的情报费之后,马上就是泥牛沉海了,任是怎样催促,都不给新的进展,甚至是一封回信都没有。 他本以为是雪国形势太复杂,姓姜的大概正在用贫瘠的脑子斗智斗勇,很是辛苦,他还多次表示体谅。 但后来动用楚国的情报系统去调查,才知道这厮什么也没做,就是带着卫瑜在雪寂城修炼! 可还记得去雪国是干什么去了? 公费旅游吗? 还是公费交友? 秦至臻听得直皱眉:“斗阁员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不好听。” “不好听就弄团棉花把耳朵塞住!”斗昭不耐烦地道:“么样,还想我哄你?” “太虚阁不是你们的角斗场。”剧匮语气严厉:“阁员之间,不要动不动起衅。再这样我就要弹劾了! 秦至臻还没来得及反击就被制止,一肚子话重新憋了回去。 斗昭好像全不觉得剧匮批评的是自己,又盯着姜阁员开轰:“我早就知道你不认真,上次会议结束,你第一时间跟黄舍利去喝酒!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考虑任务?!” 黄舍利可不惯着他:“姓斗的,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阁员之间的私生活,也轮得着你管? 姜望好像又感受到了钟玄胤的视线,忙道:“咱们也没什么私生活,就是一起喝个酒而已。 黄舍利摊了摊手:“我也没说其它的啊。” “没有其它的! 黄舍利笑了笑:“好,都依你。” 后来的剧匮,每到九号这天就头疼,但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只是再次重申:“第二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启,请大家不要再聊无关的事情。” “那就继续说任务吧。”斗昭穷追猛打:“姜阁员是不是该述职了?” 姜望淡声道:“为了确保任务顺利进行,我将竭力避免一切有可能导致泄密的行为。任务结束之后,我当然会跟各位陈述,但现在——无可奉告。” “好好。”斗昭气笑了:“现在跟我说无可奉告是吧!” “斗阁员虽然针对我,但我却无意针对斗阁员。”姜望平静地道:“有些隐秘布局,是不好提前对外讲的。我相信以斗阁员的智慧,不难明白。此外,就连我这句话,其实也已经泄密了。斗阁员最好祈祷接下来我的计划不会受到影响,不然我很难不怀疑你提问的居心。” 相较于情绪稳定的姜阁员,斗阁员显然要冲动得多,一时目露凶光:“你在怀疑什么?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姜望耸耸肩膀:“多说无益,让时间来检验吧。 他毕竟不想跟斗昭这个情报大买家闹得太僵,故而视线一转:“咦,李一怎么还没来?” 斗昭果然生气:“这是蔑视太虚阁,蔑视在座的诸位。把他的椅子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