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高于生命
第九十二章高于生命 九凤并舞,一路向西南飞。 西南方向有什么? 有一座号称“南天至此而绝”的天绝峰。 众所周知,墨家钜城会在每次千机会召开的时候,悬停于此。 世人理所当然地也知道,钜城并不会长期地停在这里,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钜城的位置都不会被外人把握。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能够接触钜城的机会,也只有千机会召开的这一次。 千机会一般连开九天,按照古早传统是九年一次。上次召开的时间,正是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在四月五日就已经落幕。下次再开启,要等到道历三九三七年。 但于九月之末诞生的九只凤凰,却还是往这里飞来―― 这无异于一种高傲的宣告:我来了,你来不来? 南域群山深处,钢铁轰鸣不休。 在千机会早已落幕的这个时间段,铺开在天绝峰顶的机关国度,就是墨家的回答。 他们在,他们在等。 为这一天,墨家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也尝试过许多种和解的可能。可惜最后都没能成功。 凤鸣群山之时,钜城之中的罪君殿里,出现了一个身穿方孔铜钱员外服的男子。 他长得较为普通,但过于尖瘦的脸和过于明亮的眼睛,使他有一种格外狡猾的气质。 他是天底下最不像宗师的宗师,年轻时候就不好好读书,是不学无术的代表,偷jian耍滑的典范,常常被先生拎出来教训,作为儆猴的那只鸡。 此人闯的祸也不少,前代钜子饶宪孙,有一次甚至气得把他吊起来,亲自抽他的鞭子,足足抽了九鞭才解恨,几乎把他打死。 但在启神计划失败后,饶宪孙独往虞渊前,却是把钜子令牌,交给了他。 钱晋华是名正言顺的墨家首领,法理所继,墨门正统。哪怕有再多的人对他不满,也只能遵从他的命令,看着他把墨家搞得乌烟瘴气。 此刻他立于大殿中央,看着宝座上不发一言的凰今默,眼神很有些复杂。 有些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也准备好接受,但和真正接受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存在。 “你的父亲回来了。”他说。 凰今默已经缄默了很多天,但今天抬起那双冷艳的丹凤眼:“你不该感到意外。” 穿得很庸俗很浮华的墨家钜子,认真地打量凰今默:“他从幻想中归来,神话传说变成历史――如今你的桎梏,应该也打开了?” “钱晋华――”凰今默几乎是错着牙齿:“到了现在这个时间,你还想着研究我。” 今天站在凰今默面前的人,就是墨家有史以来名声最臭的钜子,号称“铜臭真君”的钱晋华。 也正是在他的手中,列名显学、万古以来都受人敬仰的墨家,名声已是前所未有的差。 这时候他看着凰今默,很认真地说道:“那位楚地三千年最风流的手段,我是望尘莫及,难免有些好奇――请凰姑娘莫要见怪。” “你怎么不直呼他的名字?”凰今默问。 钱晋华苦笑一声:“总归是想多争取一点时间,留下一些废话。” 凰今默道:“我父亲刚刚归来,能够干涉现世的时间不多,又有很多事情要做。以钱真君的实力,以钜城数个大时代以来的积累,未见得撑不过去。” “不是能不能撑过去的问题。”钱晋华摇了摇头:“在不赎城这件事情上,墨家做得错了,大错特错。违背了墨家的精神,也非常地对不起你――不止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一天的所有人,对不起墨家的孩子墨惊羽。” 他正色说道:“不赎城我们已经重建,你当初的那些部下,还活着的,我们都为你寻回。病了残了的,我们也都治好。我们付出最大程度的努力,希望让不赎城的一切,一如最初。” 凰今默看着他:“城池可以重建,人可以寻回。就像我永远不死,可以一次次死而复生。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可以抹掉了吗?杀死我的过程,能够被忽略吗?” “当然不能!”钱晋华道:“钜城不是偏狭自我的地方,墨家有正视错误的勇气。你无缘无故地被墨家抓来,在此受刑这么多年。按理来说,当初去抓你的天工真人铁退思、明鬼傀儡执掌者戏相宜,都应该付出代价。这不是一句口头上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解决。但说到底,这两个人都只是听命行事,和墨家的任何一具傀儡都没有区别。即便摘下他们的头颅,也远远不够偿补你所承受的侮辱。” 他认真地道:“这件事,主因在我。是我这个墨家钜子,给他们下令。是我钱晋华贪图你身上的永生之秘,觊觎你神临不死的奥秘,想借此补完墨家的研究,才顺水推舟,假意猜不透庄高羡的手段,强行把你带回钜城。” “你在钜城的每一次受刑,都是我亲自主持。借机掠取你的血液,都是在实践我的思路。你感受痛苦的每一次、倍觉屈辱的每一回,我都在一旁观测。我是罪魁祸首,唯一的真凶。” 钱晋华所主导的墨家,是讲道理的好手。 墨家强行击破不赎城,带走凰今默,一关就是这么多年。他们也可以给出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且从头到尾没有规则上的错误,还拿出了能够让绝大多数人接受的“诚意”。 他们是不幸被蒙蔽的“过失”,而非有意为之的“错误”。 哪怕是杀人,错手和蓄意,也不是同一个罪名呢。 唯一不合他们预期的,是凰今默和祝唯我。这一对在囚楼里互相依偎的人,实在是两颗臭味相投的臭石头。可以在彼此不见面、完全没沟通的情况下,保持一致的冷硬的态度。 有太多人觉得凰今默不知好歹,得理不饶人。 凰今默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有太多人觉得祝唯我不知轻重,本事不够还学不会低头。 祝唯我也不在乎他们所有人。 从抓住凰今默一直到今天,墨家第一次不加矫饰地说出真相。 可惜不在过往的每一天。 可惜在凤鸣群山时。 凰今默并不说话。 钱晋华继续道:“墨家的钜子,没有让人替责的传统。墨家的精神里,没有推诿一说。这件事情所有的责任都在我钱晋华身上,我会承担。” 墨家从未被蒙蔽,他们宁愿放弃为墨惊羽报仇也要得到的……是凰今默本身。 其实如果姜望没有赶在龙宫宴之时,以神临围洞真,斩下庄高羡的头颅。那么在凰唯真归来时,或者在墨家已经得到想要的研究后――墨惊羽的账,还是会跟庄高羡算。 届时被蒙蔽了那么久的墨家如何暴怒,都是情有可原。雍国一举吞庄,也是顺理成章。顺便跟凰今默解释“误会”,礼送出城,皆大欢喜。 墨家的算盘打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墨家这样的圣贤传承,万古显学,不该是个打算盘的! 凰今默本来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对于她这样骄傲的人来说,等人来救,靠别人来报仇,始终不是一件能够让她抬头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可是就如钱晋华所判断的那样,凰唯真一天不归来,她身上的桎梏就一天无法解开,她永远只能局限在神临层次――山海境的力量,只支持神临层次的永生。 在被封入地底长眠之前,她也是天之骄子。也曾信誓旦旦,要追赶父亲的脚步,超越父亲的辉煌。 及至犯下大错,累及父亲身死…… 她一觉醒来,已经沧海桑田。 梦里不知岁月长,九百年竟然一弹指。 凰唯真临死之前,给了她永生不死的力量,也让她永远局限在神临境。她是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钜城的,也绝无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讨回公道。 留在钜城,一步不走,一句不松口,这是她唯一的抗争方式。 对拥有九百多年光阴的她来说,这或许是幼稚的。对只清醒了几十年的她来说,大概也不算作聪明。 但不聪明也就不聪明吧。 她被当成妖兽一般研究,不止一次,不止一天! 世上谁知她的苦,谁能理解她的恨,谁可以感同身受――不过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有人来帮她讨回公道时,或许是父亲凰唯真,或许是祝唯我……她不能让他们没有理由。 她坐在这里,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现在她看着钱晋华,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十分荒谬的。忍不住道:“钱宗师打算怎么承担责任?要跟我父亲斟茶认错么?打算罚酒几杯?”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钱晋华说。 轰隆隆隆! 雷动长空。 这是凰今默事先都未曾想过的。 用天下显学、墨家钜子的一条性命,偿还墨家所犯下的错! 时值九只凤凰并飞而至,落在钜城高空,绕罪君殿而盘旋。 随着钱晋华的这句话落下,在骤起的齿轮声里,整座外观上十分豪奢的罪君殿,屋顶掀开,墙壁倒下,殿内一应陈设,全都随之分散,绽开如莲。 在莲的中心,是宝位上端坐的凰今默,和殿中独立的钱晋华。 就在钱晋华的身前,地砖咔咔咔地退开,露出底下的方形池子,池子里涌动的不是清波浊流,而是烧融的铁水,最外层是鲜亮的金橙色,核心有隐隐的血一样的暗红,好似有活物在游动。 钱晋华高声道:“不可近前!今日钱晋华身死,完全出于自愿,无咎于任何人。凡墨家学子,不可为我怀恨!” 又道:“我死之后鲁懋观继为钜子。墨家财物已丰,可以支持他的崇高。” 而后一掌拍额,道身就此崩解,直接扑进了铁池。 一代钜子,墨家宗师,绝巅之林里绝对的强者,只说了这么两段话,便决然赴死。 他死得太轻易,太干脆,以至于这一幕十分的不真切。 整个钜城是死寂的。 恨他的爱他的人都沉默。 凰今默定定坐在那里,看着铁池中的涟漪慢慢消散,钱晋华的残身被全部吞没。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恰恰相反,她的积恨,她心中的屈辱,反倒缠成了一个死结。 她不知道该怎样做。 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墨家的钜子都死了,再大的罪过也偿还了。 她仰头看着天空,九凰齐天的华章,令她感到空前的失落。 “姑娘。”高穹那天蓝色的美丽凤凰,空鸳开口道:“钱晋华知道他做的是错事,但他执意还是要这样做。因为他想替前代钜子饶宪孙完成‘启神计划’。” 墨家“启神计划”,是饶宪孙在与虚渊之论道的第三年,也就是道历一九九五年,由饶宪孙亲自开启。 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制造真君级傀儡,批量制造绝巅强者! 但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成功的也只有三尊真人级傀儡。投入巨大,而收获寥寥,差点拖垮了墨家。 钱晋华的一生,完全与饶宪孙背道而驰,可是他却接过了埋葬饶宪孙一生荣誉的启神计划,为此也填上了一生! 若说钱晋华是真正的墨家,他又满身铜臭,知错而为错。 若要说钱晋华不是真正的墨家,可“理想所在、前赴后继”,正是墨家的精神。 作为墨家的首领,当代显学掌门,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被人指到鼻子上都不止一次,却从未解释过什么。 就连最后身死的时候,他也只是揽下了所有的责任,然后跳进铁池。没有一句话是为自己争辩。 人类千古为名,他却任由褒贬。 实在是一个很难评价的人物,甚至评价也毫无意义――因为他真的不在乎。 天凰空鸳继续道:“钱晋华想在您身上寻找永恒不灭的力量源泉,以支持衍道级傀儡的运行。所以他才把您抓回钜城,一再地研究。现在他跳下‘六焱天池’,说是用生命来赔罪,但更是用他自己,来补完炼制衍道傀儡的最后一步――他决定以绝巅炼绝巅,让后辈在已然成就的衍道傀儡基础上改良。从零到一是最难的路,他就要走完了。” “我父亲怎么说?”凰今默问。 空鸳道:“山海道主说――启神计划能算是伟大的理想,但您不是伟大的代价。” 这只美丽至极的凤凰,用它天蓝色的眼睛,淡漠地俯瞰整个钜城,漠声道:“如果您想报复的话……杀掉钱晋华不算报复,毁掉他的理想才算。” “是不是还有一个‘但是’?”凰今默问。 空鸳道:“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对他的什么报复都无法令他感受痛苦。毁掉启神计划,或者破坏钜城,都只是毁掉墨家几代人的努力,于钱晋华本人毫无意义――姑娘,这是理智的分析,您有情感的自由。山海道主会毫无保留地支持您。” 凰今默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空鸳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凰今默曾经非常讨厌这句话,在她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有很重要的事情,总有“更重要”的事情,总是在外面忙碌。 她想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获得答案的代价,是父亲的死去。谁能想到呢?一代天骄凰唯真的死,起因只是一个坏孩子的不懂事。 凰唯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归来,凰今默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长大。 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听到这句话。 她只是说道:“好。我知道了。” 尸凰伽玄幽幽地开口:“那钜城这边……” “我永远无法原谅墨家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仇恨钱晋华。但钱晋华已经死了,我想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凰今默终于从那豪奢的宝座上起身,一步踏上了天蓝色的凤脊。 空鸳一声长鸣,载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