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武夫
曾经无数次问自己。 为何要选择武者的路。 人族是有修行路的,有通天大道! 发源自远古时代的“道”,历经远古、中古、近古,直至现世,早已发源出无数支流。 从游脉到绝巅,每一步都得到无数次验证。 古往今来的才智之辈,已经探索了近乎无限的可能,一代代沿革,成就今天的“道”。先贤的智慧,勇者的鲜血,铺开成通天的大道。 道儒释,兵法墨,有太多已经走通的绝巅路,清晰地体现在修行世界。哪怕是超脱路,也有不少历史的留痕,在时光的波澜中,映出了隐约的轮廓。 且还不断地有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开拓“道”的边界。 仅这几年,就有“玄学”、“杂学”、“幻想成真”。 那为什么还要往前走,走一条这么荒僻的路?为什么还要这样拼,拼了血汗,还要拼命? 因为我们要让后人知道,“人”的选择,不止一种! “道”包罗万象,但“道”非唯一。 固步自封者,必将被时代淘汰。 勇于开拓,正是武夫的精神! 在现世武道的顶点,王骜举拳而问—— 问苍天,是否有路。 天道其实早有回答,亘古的屏障,就是无声的回应。 但这个回答,王骜不满意。 自古而今,千千万万的武夫,不满意。 以武止戈,以武当国,以武夷不平。 武夫的不满意很简单—— 出拳,出拳,出拳。 轰他个面门分五色,轰他个鼻血淌中庭。 轰他个石破天惊,轰他个乾坤倒转。 逢山开山,撞碎南墙。 若世上无路,轰开此处阻隔,脚下便是道路。 王骜五指的拳峰,是武道最高的风景。 拳峰愈见愈高,愈远愈磅礴。 修行至此是穷途,一拳轰出五指山。 这一道拳印,这一座五指之山,代表武道的“极限”,近乎无限地往前轰鸣,向未来开拓。 眼前无尽迷雾,顿作烟尘滚滚,近乎无限地向两边荡开。 玉宇澄清万里埃! 在此岸和彼岸之间,出现一霎近乎永恒的空白,一时只有山影在前行。 之所以有这么多的“近乎”,是因为真正永恒的迷雾,正在回涌。 王骜只出了两拳,一拳轰开天道屏障,一拳轰开永恒迷雾,的确是当世武道第一的力量体现,盖压所有武夫而存在。可是当他眺望前方,他的眼前只有自己轰出去的拳头,和茫茫的空白,并没有看到彼岸! 这一刹产生的落差是令人绝望的。 天下第一的武夫,轰天裂海,也轰不开前路。 难道武道绝巅并不存在? 难道武道根本是一条行不通的路? 不。 是我还不够强大,是我还没有走到武道的尽头。 这还不是尽头! 在这样的时刻,王骜心中没有想到任何人,任何事。 他只想到一个个寂寞的挥拳的夜晚。无数次地挥舞拳头,无数次地泼洒血汗,才在这孤独的长旅,明白自己想要的永恒。 世上没有拜来的路,没有天予的路。 路在脚下。 王骜一步踏出! 踏向永恒迷雾回涌的深渊,踏向不知是否会存在的彼岸。 这一步已置生死于度外,用过往做真局,当他的脚步落下来,要么立足在那名为武道绝巅的山顶,要么碎道粉身,跌落深渊,成为过往岁月里,无数次“错误”的其中之一。 他要在跳出武道二十六重天的这一步,在坠落无尽深渊的这一刻,眺望更高、更远。 他相信自己距离绝巅并不遥远! 就在真正跃出武道绝顶的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直横亘在道途前的桎梏,已然松动了。 他已经停滞多年的武道修为,在这一刻又已经摇动,有了拔升的可能。 但这时候,他的肩膀骤然一沉,感受到了恐怖的重量。 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身上,他的肩膀他的头颅他的躯干,每一寸肌rou都在哀鸣,难堪其负! 那种碾压此身的重量,还在无限的叠加。 这是天道的阻力。 想要创造奇迹的人,需要明白它为什么在历史上不曾发生。 王骜目眦欲裂,全身肌rou绷住,每一根筋络都绞紧,还在努力往前疾飞。负此山,越万山,为寻武道尽头,人生“彼岸”。 天下最强的武夫之躯,也难以承担探索极道的苦旅。 绷紧的皮肤出现裂纹,坚韧的血管一根根爆开。 可是他圆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执拗地看着远处。 他看到了…… 他看到—— 在无边迷雾海笼罩的最深处,确然有隐约的山影。 虽然只显现了些许轮廓,山影一角,可是它伟岸磅礴,它真实存在! 武道有路! 天不开,人自求。 已见到,已见“道”。 几乎要仰天狂笑。 这一刻整个武道世界,都在咀嚼那一缕雀跃。苦尽甘来的那点甜,的确甜到灵魂深处,叫人此生不忘,此生不悔。 但是王骜在坠落。 他一拳轰天,为万世武者轰碎了天道屏障。纵然天道屏障散还聚,武道绝巅未开,就永恒存在。但在下一个挑战者面前,也必然不能再如此厚重。 他拳轰武道彼岸,轰开了永恒迷雾,看到茫茫选择中,无数并不成立的可能。看到错误,也是在靠近正确。看到越多错误,距离正确就越近。这一拳轰平万载,极大地填补了后世武道修士的牺牲。 他悍然跃向深渊,用移动“此岸”的方式,让自己更靠近“彼岸”。他第一次在迷雾海中看到山影,他已是有史以来最接近武道绝巅的那个人! 他早已经到极限了。 燃气血,焚武意,耗此躯。终于油将尽,灯也枯。 他正是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极限,才来到这里。 可是人有穷,天无尽。 结束了…… “后来者——” 王骜已经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甚至皮也裂,骨也裂。磅礴气血曾如江河,如今衰微,不堪一杯饮。 但是他奋起最后的力气,放声怒啸:“武道非穷途,武夫王骜,已见绝巅!” 后来者…… 请继续。 继续这场苦旅吧,我期待有一天,整个现世,为我辈武者,降落甘霖! 我已经看到那一天,不会太远! 呼呼呼。 是坠落的风声。 王骜的眼皮不断耷下,又不断奋力撑起,故而眼前的世界,就这样忽明忽灭。 人已是蜉蝣之暮,气已是风中残烛。 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但武者的意志,一定要燃烧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个时候—— 这个荒凉的武道世界里,陡起一峰! 此峰凌云,山顶站着一个白发苍苍但筋rou雄健的老人。 墨家武夫舒惟钧! 他来争渡吗? 他于此时? 此时此刻,这个活了一千多岁的苍老武夫,站在他始终屹立的武道最高处,眺望他梦寐以求的绝巅风景。 他当然也看不到“彼岸”,只看得到在这场征程里燃烧一切的王骜。 在探索极道的苦旅中,天下第一的武夫都显得渺小。 在天道的横亘之前,王骜的拳头好像都不够硬。 舒惟钧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处,站在与王骜相似的、又跃出的“此岸”。 老者的白发飘荡在猎猎风中,没人知道这时候他的心情。 只可看到他赤裸的上身,肌rou如丘陵坟起,抬起的一双手臂,好似撑天之峰。他的身体仿佛牵连着束紧世界的线,一呼一吸都能牵动这个世界。 当他有所动作,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而他左手成掌,右手成拳,并在一处,对那坠落中的王骜遥遥一拜—— “武夫舒惟钧,敬王骜!”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左上,凶事右上。右掌左拳,决生死也;左掌右拳,论高下也。 在那无尽深渊之中,当即拔起一峰,上宽而下窄,倒悬如樽。恰恰推至王骜脚下,将他接住。 以此武道之峰,敬王骜一杯。 舒惟钧此来非为争道,不是要趁人之危,踩着王骜越天堑,而是要送王骜一程!送上武者最高的敬意! 极道苦旅上的重压,全被此酒樽状的武道之峰承受。 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极限高处的舒惟钧,全身筋rou骨骼,都发出难堪忍受的重响。 他替王骜担一程。 一千年来修武,练拳练枪炼心! 墨者威洁容武,今人不让先贤。 本已经油尽灯枯的王骜,有这一缓,顷刻抬起眼皮,睁开眼睛。 这一刻,仿佛荒古之兽苏醒,整个武道世界都在摇动。 在现世鸿冢峰上,气血狼烟冲撞极天。 吾辈武夫,回一气,气血如山洪! 此时在武道的世界里,他与那渺微的山影之间,还有遥远的天堑。但他摇摇晃晃的站定了,握住他的拳。 他咬着钢牙,已经准备好最后一次的冲锋。 但在他身前,又有一峰拔起,为他搭上一阶。 一尊身披重甲的身影,浓眉如峰,宽眸如海。手持一杆青铜长戈,腰间挂着短剑。也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处,提戈往前一送,声如雷鸣:“武夫吴询,送王骜一程!” 王骜轰碎了天道屏障,轰开了永恒迷雾,也让世上武夫相信,武道真有绝巅。 “此路不通”的谶语,从此被打碎了! 如吴询、舒惟钧这样的武道巅峰人物,更是看得清楚,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王骜此等程度。 因为这时候他们才看明白,武道发展到现在,底座还不够厚实,还没有真正臻于极限。他们已经超越过往武者,但还没有走到真正进无可进的位置。 今天迈出这一步的,不管是谁,都会坠落。 唯有王骜,还能如此地接近绝巅。 他们必须要认可,也真正地认可了,王骜就是天下武道第一人。 所以兼修兵武如吴询,也奉上敬意! 吴询挥戈之后,又有一山飞出。 那是北境崛起的武夫,长得文质彬彬的曹玉衔。 其人轻甲负弓,身长手长。不声不响地拔起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极限高峰,屹立在与吴询、舒惟钧平行的地方。 他只是一翻手,长弓已经在掌中。此弓纤长,瞧来很是轻盈,有一种稍稍用力就会将其折断的脆弱感。令人怀疑,它能送出多么惊人的箭。 曹玉衔随手一拉弦,弓已满月,箭似流星—— “武夫曹玉衔,为王骜开路!” 离弦只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响,仿佛生恐摧残了此弓的纤身。 但这一箭飞出之后,顷刻咆哮如龙卷,翻滚怒海,扑开视野中的一切,生生将正在聚拢的永恒迷雾,又再一次贯穿了! 王骜眼前,一片澄阔。他眼中的山影,一霎间变得十分清晰,巍峨具体。 他踏上吴询送出的那一峰,登上更高一阶,眺望更清晰的绝巅,而身前又有一峰起。 那是一个锦衣玉面、细扇悬腰的男子,活脱脱四体不勤的模样,叫人很难信任他的武力。 但是他岿然在这武道世界里,不比哪一个武道宗师站得低。 他的扇子比一般的扇子要细,也比一般的扇子要长,乃是陨铁所铸,不展开的时候,像一柄重尺。 他不论风花雪月,不叹春秋易悲,只在山巅抱拳,遥对王骜的背影—— “武夫姬景禄,敬天下武道第一人!” 在过去的数十年,确定的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王骜无愧此名。 今天姬景禄不为任何人而战,只为心中的武道,献上武者的尊重。 武道的世界荒凉吗? 或许现在是的。 但是并不寂寞。 古往今来,总有武夫攀登。 六合八方,总有武意共鸣。 今天这四位武道宗师站在“此岸”,站在王骜最先出发的位置,其实根本看不到关于“彼岸”的一切,只看得到一个坠落的武夫。但他们相信王骜已经看到了,相信王骜能够抵达。 也奉上武者的敬意,贡献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们与王骜没有任何交情,为武而已。 而王骜,往前走。 他的确不曾想过,通往武道绝巅的最后这一段路,竟然会走得这样轻松。 当世另外四位武道宗师,联手为他护道。 他往前一步,更上一阶,当他踏过姬景禄所送上的武道之峰,他的绝巅,已近在眼前。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嘶吼,没有呐喊,毫不激烈。未有高歌狂饮,不曾悲泣过往,只是抬起脚来,轻轻一跃—— 他踩过的那些武道之峰,接连坠落。过往落足的痕迹,连接昨日、今日和明日。他的身体状态,仍然没有恢复到巅峰,但他轻松扛住了最后一段极道苦旅的重压,稳稳地……落在了实地。 这是多么轻描淡写的一步啊。 过往的长夜,过往的苦楚,仿佛微不足道。 今后的岁月,今后的人生,是隔世的风景。 道历三九二八年除夕。 武夫王骜,踏足绝巅! 从此修行世界,翻开新篇。从此武道世界,开辟新天! 站在武道绝巅上的王骜,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在绝巅回首,看到的不止是另外四位武道宗师的面容。他看到的是那漫长岁月里,一个个前赴后继的身影。 他看到的是一条起初狭窄、起点极低,而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抬高的路。自平地赴长岭,于荒丘立高原。 蜿蜒万里始见峰,方知人间有绝巅。 这一路好漫长! 这时他才明白。 他于生死关头,在无边迷雾海里所看到的那座山…… 那座山其实是不存在的。 或者说,那座山本来不存在。 因他而存在。 自此而永在。 武道绝巅,孤峰兀立。 从此雄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