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龟虽寿
白玉瑕教的《小千相斩念刀》,是正意之法。这个“割发”当然不是真割头发,白掌柜又不是和尚……而是取的“割去烦恼丝”之意。 斩杂念,去烦恼,存本真。 古来于五府海探索人身秘藏,是修行者对自我的追溯。神通种子因缘际会,各有不同,也有很多修行者一辈子无缘得见。 理论上内府境是修行者向内探索的孤旅,理论上“神通自求”,但修行本就是不断探索与突破的过程。 在漫长的修行历史里,总也免不了有些人想要对此施加影响,其中不乏惊才绝艳的人物,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突破。 比如需要磨灭神通种子来成就的神通“天子剑”、“狼图”,比如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通过血脉承继的神通“重玄”、“斗战金身”、“南明离火”…… 更有以神通种子为柴薪,才能练成的杀法,如“神性灭”。 白玉瑕和连玉婵都是家学渊源,自然也知晓怎样尽可能地帮褚幺确立探索方向,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摘取完美神通——在神通方向的探索,不存在必然成功,但或多或少能有些作用。 姜望倒不会觉得,自己当初是苦过来的,自己徒弟就要跟着受苦。有个好的起点,稳定的环境,顺当的过程,没有什么不好。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正是他努力的意义之一。 醉酒鞭名马,十二楼长歌,怎么不是少年意气呢? 他巴不得姜安安嘻嘻哈哈地就能踏足绝巅呢。 但摘个神通的事情,从腾龙走到内府而已,倒也不至于跟坐月子似的,叫这么些人团团转地照顾。 人生的关卡太多了,褚幺难道能够永远有这么多人守在身边吗? 在人生中的关键时刻,不是谁都能遇到身架星桥的褚好学。 姜望当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徒弟,但他也怕自己有不及时的时候,甚至如当初在枫林城那般无力的时候,他希望褚幺有自己面对的能力。 不过青雨他们对褚幺的亲善,他这个做师父的,也不好就这么拂了去。 “刚刚与舒惟钧宗师战斗,有一门桩法算是大成。你们没事可以练一练,对于洞真一道,应当是有些好处的。”姜真人分出三枚仙念,分予叶青雨、白玉瑕、连玉婵三人:“它名‘真我定’,站住此桩,外邪难侵。” 白玉瑕明白东家的意思,这是让他们多专注自己的修炼,不要把褚幺围得水泄不通呢。嘿然一笑:“好桩功!” 这是公差贴补,可不能算薪酬。 “我呢?”姜安安故意闹腾:“我就不用洞真之道了嘛!虽然我弱得很,我也有理想哇!” 姜望看了一眼meimei,以及偷眼瞧来的褚幺,又弹出两枚仙念:“‘真我定’你们还站不住,先站这套‘自我定’吧。每晚睡前站半个时辰,没站够不许睡觉,这桩法不算辛苦,贵在恒久。” “自我定”是“真我定”的简化版本,神临之前也可以修功。先定“我”,至于这个“我”真不真,以后再说。 姜安安和褚幺,都是需要定一定的。 曾经吃百家饭、修百家艺的姜青羊,如今也是足够开宗立派的姜真人,一念放开,即是百家真传。 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唏嘘的感觉。唯是叶青雨站在旁边,一时思绪颇远。 作为姜真人亲传弟子,褚幺对于师父的“标准”,有一套自己的解读方式。 “不算辛苦”,就是练起来会“非常辛苦”。 “可能有点辛苦”,就是练起来“要人命”。 “还挺累的”,就是练起来就“不想活了”…… 安安小师姑一开口,就多了半个时辰的晚课。找谁说理去? 他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吾有斩念刀,吾有斩念刀……” …… …… 见闻仙舟如破云之刀,瞬念斩破云海。 好像一张大幕被揭开,魏国的山河,就飘荡在黑红两色的旗帜之下。 大魏处于长河南岸腹地,实是富庶所在。在“宗门兴盛、百家立言”的诸圣时代,就有诸多大宗于此立派,但没一个能长久的,总在此攻彼伐中消亡。 自国家体制开辟以来,此地也始终是四战之地。 魏国自立国开始,就是一块硬骨头! 北眺中央大景,南峙南域霸楚,西对宋,东望夏,哪个都不是弱旅,对哪个都不服软。 当然,不服软的代价,就是东边挨敲,西边挨打。国境越打越小,国势越打越弱。也是诸方都留着手,尤其是景国和楚国都不愿再直接冲突,需要个缓冲地带,才叫它苟延残喘。 然而今日五城,明日十城,越打越薄,实在日渐“消瘦”。 在魏明帝登基之前,“魏”这个国号几乎都要被抹去了! 但无论怎么说,从大魏开国到现在,魏人的骨头天下人是看得见的。 可以说魏国国力不强,不能说魏国的军队不强。那都是历次战争累聚下来的老兵,多方强敌砥砺出的军锋。 魏明帝登基之后,励精图治,交结诸方,一改旧貌。三十年休养生息,三十年藏富于民,在执政的第六十年,才大刀阔斧改革,强军备兵。 这位国君与景国天子在长河的会晤,也是载于历史的名章。他以“十论魏邑”成功说服景天子,打破了景国长期以来对魏国的封锁,开辟了通商窗口,在中域获得大量资源。 当今魏天子,也是以一个蒙童稚子的身份,在那场会晤中,第一次登入史册。 时光滔滔如长河,经过魏明帝、魏钦帝两代国君的呕心沥血,才有今日这个堪为“大国”的魏。 而如魏国大将军吴询所言,姜望这次赴魏,他即以枕戈多年的魏武卒,请现世第一天骄检阅。 所以当见闻之舟穿破云海而来,第一眼所见,即是一支万人左右的方阵。 并非魏国山河不雄阔,并非魏地没有奇观壮景,而是这支军队,实在是太耀眼。列阵于平原,静而无声,却是超越山海的壮丽存在。 见得此军,方知何为“气壮山河”。 这万人,皆为武夫。仅仅只是列阵的姿态,就已经煞气冲天。气血之炙烈,直如火炬并举于长夜。那自然蒸腾的气血逸雾,在高穹聚为赤峰。 再看那些军士的模样——个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魁梧雄壮。仿佛世间壮汉都聚到了一起,齐整静默得如同雕塑。他们身披重甲,头顶角盔,背箭囊、负犀橹,手持长戈,臂挂强弩,腰悬血纹短剑,胫缠带钩铁索。 这一身装备,能够适应绝大部分战场环境。 仅仅负重就有千斤,个个武装到牙齿,活脱脱杀人的兵器。 有一员小将纵马掠过,只将令旗一举。 嘭! 此万军齐将长戈一拄,似擂地鼓。并声一喝,真如天雷:“武!” 但见血气从他们身上蒸腾而起,一霎化为兵煞。那极度凝聚的兵煞,在空中形成一条血脊黑鳞的恶龙,极其灵动,极具威严! “姜真人!”此龙盘旋于云空之上,低俯龙头,垂对纯白之舟:“观我军容如何?” 一船的人都在修炼,姜望独立舟头。 他俯瞰一眼,见得那领军的小将,只是一名武道二十重天的武夫,还未将气血练出神性,未至“我如神临”的层次。便随口道:“玉婵,大魏武卒已然正式成军,你也刚就神临,未曾舒展筋骨。不妨下去,一试长锋。” 连玉婵撤了刚学的真我定,神只般的气息顿时如放奔马。她毫不犹豫地从仙舟跃下,并双剑一错,径分此军。 白玉京酒楼里传菜的店小二,也是神而明之的强者,放在小国,都能镇国了。 她一剑引得云气翻涌,云海中雷鸣阵阵。一剑引得地气咆哮,平原上处处裂隙。 自那云海深处,雷龙扑落。自那地隙渊泊,巨虎窜出。 这龙虎一会,整个演兵的平原,都混淆了元气,颠倒了五行。半边晴空半边雨,风霜雪阳变幻不停。 此所谓,“两仪龙虎”! 但听得—— 劲风猎猎! 那严整军阵顷刻掩于煞气,又自那兵煞之中,摇出一杆黑底红帜的大旗,正面一个“魏”字,反面一个“武”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点缀。 此旗一竖,天地有序。风调雨顺,雷霜骤歇。 那血脊黑鳞之煞龙,恰于此刻回身,一爪按下了庞巨地虎,一尾抽开那带电雷龙。 “放!” 这短促的命令,恰恰合于擂鼓,有摄人心魄的力量。那“武”字大旗一卷,顷刻弩箭排空,黑压压地飞来,这是一场人间落往天穹的雨! 这些弩箭非凡品,箭头尖亮,箭杆中空,圆直的箭尾,镌刻着金木水火土、不同的五行之纹。它们看似密密麻麻、杂乱无章,飞来的过程却井然有序。在空中结成阵型,彼此推动,互相勾连。以至于这一场箭雨,冷过霜夜,疾逾雷霆! 连玉婵在空中并剑旋身,正要迎势反扑,忽而肩膀被一带,就此飞回了见闻仙舟。 却见得姜望立在舟头,五指遥按—— 那咆哮翻滚的兵煞之龙,呼啸覆天的无边箭雨,就此都定止在空中。 全部被见闻之线锁定! 而后被姜望大手一抹,消失无踪。 就在这一定一抹之间,感受便已明晰。 姜真人亦在此刻,给出了自己的评价:“魏武卒,真天下壮武!” 连玉婵立在姜望身后,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知道,没有什么再试的必要。她怎么说也是将门出身,虽然白玉瑕总嘲讽她兵略呆板,只懂照本宣科。但她的兵略水平,并不会低,当然也识得眼前这样一支军队的强大。 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魏武卒,还不能跟【斗厄】那样的强军相比。但古往今来,斗厄这样的军队,又有几支? 武夫那磅礴气血在兵阵中的优势,已经叫连玉婵看得十分真切了。 眼下武道才刚刚打通,占据武运先机的魏国,正是大有可为! 此时却见那武旗一展,山河卷帘。浓眉宽眸、身披重甲的吴询,拨开兵煞,如推屏风。走到云空上来,脸上笑容灿烂:“这‘天下壮武’四个字,我当命人记下来,刻字为碑,立于武卒军寨!”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以魏国现在的局面,他时时都要压住嘴角。 姜望瞧着这位武道宗师,也笑道:“姜某不算知兵,对武卒的评价作不得准。倒是粗通一些武艺,能识得金玉。吴宗师等会切莫留手,当叫我知,何为武巅!” 吴询自信地道:“我们都不必评价自己。这块石碑立在那里,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姜真人是何等眼光!” 他也不多说其它,立即接入正题:“你我若是放开了打,魏国八千里山河,不够折腾。” 在云空他伸手作引:“且往军中校场一行,如何?以国势围疆,兵煞掠阵,虎符镇场,咱们舒展筋骨,还是不成问题。” 姜望只道:“客随主便!” 当即一前一后,随之落下高穹。 先前在高处,只见得是一处平原,眼中都是魏武卒的军威。此刻按落云头,便觉出几分熟悉来。 姜望是来过此地的…… 虽然已经沧海桑田,景物全非,但它曾经带给姜望的感受,却是十分深邃。 一行人直接落到魏武卒平时整训的校场边,所见空阔,随处是刀箭之痕。 吴询道:“姜真人认出这里是哪里了吗?” 姜望沉默半晌:“信澜郡、谋城、晚桑镇。” 昔年无生教祖张临川,为祸现世,欠下累累血债。其中一桩,便是这晚桑镇惨案。 姜安安下意识攥紧了叶青雨的衣角,叶青雨却是摸了摸她的头。谁没有读过那封以血书就的公开信呢? 吴询道:“那件事之后,这里不方便再住人。我们把它夷平了,作为武卒的军寨之一。晚桑军寨,现在算是我们武卒最大的一个军寨了。” 他边说边往校场中走,佩剑撞甲叶,哗哗的响:“这地方怨气重,只有军队镇得住。” 武德第一,是以武安邦。 军勋第一,是保境安民。 晚桑镇惨案,无疑是魏国军人的耻辱。虽说举魏军之力去寻一个藏形匿迹的张临川,是巨弩射苍蝇,难有准头。虽说张临川极其狡猾残忍,辗转齐、丹、宋、越、高……多地都未肯伏诛。这事实在也怨不得魏军疏漏,不能说他们没尽力。 但见证晚桑镇惨案的魏国军人,却很难原谅自己。 那时候负责封锁晚桑现场、核验凶事的将军覃文器,被张临川种下恶种,作为带他逃离魏国国境的载体死去。彼时随覃文器出国追缉的士卒,有十二个在晚桑镇自杀,有七个疯掉了,还有一个在修行的过程里,因为急于求成、冲关过于激烈而死去。 当然,这些事情对魏国之外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大概不需要被记得。史书写一笔,都算赘余。 姜望跟着吴询往校场走,终是道:“好在张临川是死了。死得很干净。” 偌大的校场早已被清空。除了一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就只有分别站在校场两边的绝顶真人。 吴询不说别的话,单手举起他的青铜长戈,横在身前:“此为武戈,名为‘龟虽寿’。” 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腰侧短剑:“此为杀剑,名为‘大邺’。” “姜真人,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