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往事(一)
2003年正值非典,作为重灾区的广东立刻变成让人谈之色变的洪水猛兽,白领们整天戴着8至12层纱布的医用口罩来隔绝这种危险而致命的病毒。学校原本还打算靠着分派板蓝根来负隅顽抗,然而还没撑过一周便在家长的强烈抗议下向疫情交了白旗。唯独剩下众多体力劳动者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张大嘴巴拼命呼吸着污浊不堪的空气,挨过饿、吃过苦,连提到“健康”二字都显得有些娇气。 万幸的是在那段不算美好却也称不上黑暗的日子里,中国的经济却没有因为天灾而停滞,甚至03到13年直到今天还被一些人称为“黄金的十年”。不过笔者不是王惊蛰,没那本事从金融学的角度来窥探一个国家的发展,仅有一些捕风捉影的见闻可付君一晒。 康定村处在江苏的一个尴尬的位置上,离宿迁还有不小一截路程,却也没处在淮安境内,又不似连云港那般靠海而生,二十几户人基本上靠种地来自给自足。 落后的经济条件加上糟糕的地理位置,这个小村庄也就成为了一个没爹管没娘疼的独立地区。甚至连村名都没个固定的说法。有人称它“康定”,有人称它“安康”,更多的人则是并不在乎它叫什么。恐怕村子里的人闹个天灾死绝了,也没几个人会发现。 “今年过年回来么?”村头树下立着的女人看不清长相,不过单从背后看她也与这座破落小村格格不入。没有一个村姑能有这样白的腿,这样挺翘的屁股。 电话那端的男人听声音倒是老实憨厚:“你看你,这才七月,咋就想着过年时候的事儿啦?” “唉…”女人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点疲倦的味道,一直沉到人的心里去。“静柏,我想要个孩子了。” 公孙静柏正躺在工厂的一架车床下拧着螺丝,听了这话差点手一抖把扳手砸在自己脸上。 村里头没人知道青莲这姑娘是从哪来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端庄。即使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喜欢在解决生理需求时意yin她与那瘸了一条腿的公公扒灰的情景,也否认不了她身上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哪怕与他结婚快十年了的公孙静柏也没听过如此露骨的话。忙不迭咽着唾沫应道:“你一个人在家照顾咱爹确实寂寞了点……这样,再过两年。再过两年我一定开宝马回去把你跟爹接到城里来住。” “瞧你那出息。”青莲跟村里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是遮着嘴的。可能是刚刚说的话太过于轻佻,柔美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红晕:“你要是有本事开劳斯莱斯我才承认你厉害。” “行,我肯定买一辆劳斯什么的给你坐坐。” 青莲也不点破,不放心地交代几句便挂了电话。她没什么大智慧,但多少也有点小聪明。老公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多半是厂子里有难处,否则断不会舍得把自己孤零零的扔在家里。她对着暗淡下去的手机屏幕照了照,只觉得若自己是个男人,也不会舍得把这么漂亮的媳妇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康定村的松鼠不怕人,咻咻从树上窜下来坐在青莲的肩膀上歪着脑袋冲她看。她没有看它,兀自转向一旁幽幽哭了。 ——————————————————— 公孙静柏确实遇到了麻烦,而且是不小的麻烦。 厂子快一年没盈利了,讨薪的工人能从东门老街排到世界之窗去。不过自己是外地人,工人也都是些外地人。他们恶,公孙静柏比他们更恶。别看这群刁民动静闹得不小,公孙静柏只要一抽刀子、一棱眼,保管消停了。不足为惧。 麻烦的是深圳本地的那些当官的老油子,以前好吃好喝地供着时一个比一个豪气冲天,满嘴的兄弟情谊,恨不得当场上演一出桃园结义的戏码。 哪想现在断了供奉,这些个好兄弟顿时化身正义的卫士,查账、收税,一丝不苟,发展到这几天已经嚷嚷着要封他的厂子了。公孙静柏不会跟这些城里人打交道,在乡下的时候我对你好你就会对我好,理不清这样一环扣着一环的利益链条。 “老板,外面有人找。” “找什么找?不是说了税务局的再来就说我不在么!”自从厂子萧条后连工人对自己都不似以前那般毕恭毕敬了,这是公孙静柏最受不了的地方,养了一窝白眼狼的感觉绝对好不到哪去。 “不是税务局的,说是要找你做生意。”工人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走开了,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哝着:“凶你妈卖批,工资都不开,还给老子装大爷。顶你个肺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公孙静柏是个乡下生意人,不过好歹是个生意人,岂能不懂这么个道理。所以在厂房看到那个与自己差不了几岁的男人时,公孙静柏无论如何也产生不出亲切感,这人全然不像来拯救他的菩萨,单看气质反倒跟拦路抢财的路匪有几分相似。 其实这厂子基本已经停止生产了,仅剩的几个工人三三两两地坐着打牌,还没来得及包装的衣服和短裤小山一样花花绿绿地堆在一起。那个穿着体面的男人就在衣物堆里停停走走,不时伸手捡起一件被随意丢在地上的T恤衫,满脸的惋惜。 公孙静柏心中狐疑,看这架势还真是来收货的? 正当他琢磨着起个话头时,穿西装的男人像脑后长眼似的开了口:“这么好的衣服,可惜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却一下说进了公孙静柏的心里。这个不算憨厚但却始终褪不去老实的乡下人学不来那些偷工减料的把戏。倒不是技术不够,也不是因为在受够了穷苦之后还对这个社会存着什么善心。只是每当想靠着点偷jian耍滑的小把戏来缓解厂子里的资金危机时,总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家里那个半瘫的老头子罢了。 “货肯定都是好货,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当场一件一件摊开来看,多一个线头你都可以拿回来换。” 公孙静柏没学过心理学,琢磨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觉得这人说话讨喜,表情也跟着缓和了些:“你也看到了,生意不景气。只要别狮子大开口,库里的衣服随便拿,价格你说了算。” “哈哈,不急不急,”男人笑得很豪迈,与他握手时也自然地扶着他的肘部,一种比久别重逢的老友还亲切的气质油然而生:“我听说这里有好货就千里迢迢赶来了,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老弟你不尽一尽地主之谊的话可就太小气了啊。” “应该的应该的,”公孙静柏的热情倒是不掺假:“听口音你也是江苏人吧?中午来点淮扬菜?” 西装男人一挑眉一扬嘴角都透着股高等学府中熏陶出的点到为止,偏偏还能让人琢磨出个情真意切的味儿来,让公孙静柏这个大老粗不由地心向往之:“客随主便。我车里还有瓶好酒,权当还老哥的饭菜了。” 诺大个厂子自然不可能为了几十个廉价劳动力来装个万把块钱的中央空调,唯有几扇漆黑的大功率电扇狰狞地呼啸着。 两人肩并肩走出厂房时,一只热昏了脑袋的夏蝉慢慢悠悠地飞近了屋顶,“啪”一声,便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