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疯癫
时值早春，护国公府后花园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鸟语花香中，阳光透过淡淡的薄雾照下来，人工开凿的小湖上泛着碧绿和金黄的粼粼波光。平儿看眼前的美景看得痴了，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李嬷嬷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慕清幽跟着李嬷嬷一行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和夹道，前方便隐约可见一座座高阁留云、朱槛彩楹的院落，各个院中俱是金漆玉绣、琉璃红瓦，曲尺朵楼足有数十间之多。李嬷嬷偷眼打量慕清幽的神色，见她面上依然无波无澜，心中倒不由得生出一丝赞赏来。 “宁儿，我的宁儿，你在哪里？娘好想你啊……” 一声凄厉的呼唤传进耳中，慕清幽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惨白，心脏仿佛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呼唤漏跳了一拍，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有些发懵。旁边的李嬷嬷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有异，闻声大怒，喝道：“兰草那贱蹄子又在作死！不好好看着，又放了这疯婆子出来鬼叫！你们几个！快去看看，把那疯婆子架回屋去，若是不老实就狠狠的抽她几鞭子！” 话音未落，几个小丫环便急忙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过去，尚未奔出几步，就见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蓬头垢面、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妇人扑了过来，动作竟是迅如闪电，令人措手不及！ 那妇人神态疯癫，面皮枯黄，凹陷的脸颊上颧骨高高隆起，瘦得已经脱了形，也看不出到底多大的年纪。她一把抓住慕清幽的肩膀，一双浑浊的老眼直直的盯着慕清幽看，满是皱纹的脸几乎贴到了慕清幽的脸上，随着嘴巴张翕，口里流出的涎水滴到了她的胸襟之上，“宁儿！你是宁儿！我的宁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娘好想你啊！娘不是在作梦吧……娘终于再次见到你了！呜呜呜……” 慕清幽的心狠狠的痛了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心脏，揉搓、撕裂、扯碎、绞烂…… 娘！娘！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怎么变成了这样？！是宁儿对不起你！是宁儿让你受苦了啊！！！ 慕清幽在心中哭喊，却强忍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她任由妇人抱着自己，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茫然的神情让李嬷嬷直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气急败坏的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疯婆子拉走！鞭笞！鞭笞！” 丫环们一拥而上，拉拉扯扯的却不能挪动那疯癫妇人分毫，眼看着李嬷嬷的脸色越来越冷，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子已经吓得快要哭了出来。 慕清幽渐渐恢复冷静，她轻轻开口，语气极其温柔，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丝毫感情：“我不是慕宁，我叫慕清幽。慕皇后十年前便已仙逝，夫人请节哀。”顿了顿，她终究忍不住劝道：“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想必娘娘在天之灵也不愿见到您如此思虑伤心。” 话一说完，她便死死的咬住了下嘴唇。 盼了十年，想了十年，如今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她的心痛得像针扎、痛得像火烧！ 这个世上只有她才能真正体会到母亲是多么希望自己还活着，多么希望自己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哪怕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可是，她骗了母亲，她不得不说出那样违心的话，不得不打破母亲的美梦！ 慕清幽心中波涛汹涌，无边的仇恨从未像此刻这样浓烈过，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喊着：娘！娘！原谅宁儿现在不能与您相认……时机还没到！您等我，一定要等着宁儿！宁儿发誓，要不了多久，那些曾经欺负过我们母女的人，我一定会让他们后悔生在这个世上！娘…… 妇人听了慕清幽的话怔了怔，紧紧抱着她的力道松了几分，丫环们一见有机可趁，连忙同心协力，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妇人架开了。 李嬷嬷松了一口气，第一次冲着慕清幽露出真诚的歉意，道：“让姑娘受惊了。” “没事，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慕清幽低下了头，迅速掩去眼睛里的厉芒，她拿出手帕擦了擦胸前衣服上的口水，装作若无其事的淡淡道。 慕家人残忍歹毒的手段她是深有体会，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异样，若是现在暴露，她和母亲的下场将无比凄惨。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要报仇！她要隐忍！ 李嬷嬷看着她优雅的动作，眼睛中有道微光闪了闪，却没说什么。 那妇人被架着走远，忽然又挣扎着回过头来，朝慕清幽大声喊道：“你是宁儿！你就是我的宁儿！娘不会看错的！你为什么不肯认娘……” 李嬷嬷脸色一变，又仔细看了看慕清幽，然后转头冲架着妇人离开的丫环们吼道：“抽她五十鞭！不，一百鞭！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出来乱嚎乱叫！” 一百鞭！！！ 慕清幽神色一冷，眼中精光暴现，汹涌的杀意再也掩饰不住，直欲破胸而出！ 什么隐忍蛰伏、什么伺机而动，她统统管不了了！她现在只想带着母亲走！ 她握紧了拳头，就要冲出去救下母亲，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却又突然响起，将她生生的定在了原地。 “宁儿在这里，娘，宁儿在这里！” 慕清幽被惊得目瞪口呆，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直直冲到那妇人身边，一边自称“宁儿”哄着妇人，一边对死死架着妇人的几个丫环叠声道：“几位jiejie下手轻点，林夫人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身上掏摸着，好半天才掏出几块散碎银子，慌乱的往那些丫环手里塞，“孝敬各位jiejie的，请笑纳，请笑纳……” 那些丫环们看都没看一眼少女塞过去的银子，推开她就要往前走。本已老实下来的林氏见了少女，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架着她的丫环们，又一把抱住了那少女，老泪纵横的哭道：“宁儿，你跑哪里去了？娘好想你啊！娘不能没有你啊……” “不哭啊娘，宁儿就在这里，不哭了啊。”少女轻轻拍着林氏的后背，温声安慰着。 她脸上的神色温柔到了极点，本不算十分漂亮的脸因着这温柔的神情而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慕清幽看着少女，心中涌起无尽的感激。她忽然明白了母亲在失去自己的这十年里是怎么过来的了。 就是因为她！因为有了她——这个少女，十年来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给母亲安慰，给母亲希望！ 在这个人人视慕宁如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大家族里，这个少女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生死的扮演慕宁，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慕清幽使劲的看着少女，将她的容貌深深的印进了心里。她在心中暗暗发誓，等到将来大仇得报之后，这个少女，她将用一生来感激！ 李嬷嬷却一点都不觉得这一幕有多么温馨，大声斥道：“兰草！你这不知死活的贱蹄子！那疯妇是什么夫人？不过是个最最下贱的贱婢！你还喊她娘？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慕宁了？想当皇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德性？！来人！把这两个贱婢一人抽一百鞭子！” 丫环们得了令，立即蜂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两人按在地上，看样子是打算就在这里行刑。 李嬷嬷回头看了看慕清幽，见她脸色不善，干笑道：“让姑娘看笑话了。别让这些污秽之人脏了姑娘的眼，姑娘这边请，夫人给你安排的院子就在前头。” 慕清幽面色阴晴变幻不定。一直没作声的平儿在身后轻轻推了推她，见她仍然站着不动，便朝李嬷嬷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嬷嬷别介意，姑娘从小就胆子小，这会儿怕是吓着了。” 李嬷嬷闻言点了点头，暗想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刚刚见慕清幽不为国公府里的滔天富贵所动而生出的一丝赞赏也荡然无存，再也懒得多看慕清幽一眼，转身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站住！” 背后传来的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慕清幽回过头，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深深的阴影，没人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nongnong杀机。 一个满身珠光宝华的高贵妇人在一群丫环仆妇的簇拥下从柳林边的小径缓步走出来。李嬷嬷和一众丫环见了连忙齐齐跪下行礼：“夫人。” 护国公慕华韵的正妻，贵妃慕宓的生母，——一品诰命夫人秦氏。 秦氏对李嬷嬷等人随意挥了挥手，便不多作理会，只用目光将慕清幽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半晌才道：“果然标致。” 慕清幽努力压制住情绪，再抬头时已是一片平静，她直视着秦氏的眼睛，道：“多谢夫人夸奖。” 秦氏轻轻一笑，从身后婢女手中接过一根马鞭，转手递给慕清幽，道：“贱妇冲撞了你，你亲自打她来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