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夜 此恨不关风与月
“郎君当真要护承王全身而退了么?”林上雪面色凝重,直视谷中风双目,见他含笑点头,顿时心头火起,弯弓搭箭,三支雁翎箭就分别朝着他的上中下三路射来。 谷中风足尖一转,让过了这三箭,抬手又是一叶飞刀打出,林上雪冷笑一声,惊鸿一挥,飞刀就偏离了路线,在地上弹了几下,落在一旁。 “郎君未免小瞧了上雪,仅凭几柄飞刀就想拦住上雪不成?”林上雪斜了一眼地上的飞刀,语气轻蔑。 “岂敢。能得皎然青眼,娘子岂会是泛泛之辈?”谷中风双手怀袖,朗朗笑道。 林上雪懒得与他废话,猛地转身,袭向明思。明思见来人是友非敌,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林上雪突然把整个后背暴露给了谷中风,不管不顾地朝着自己将惊鸿拉满,雁翎箭的箭镞在月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着!”随着她一声轻喝,利箭离弦,划开炫目的弧线。不知什么时候,林上雪已经缩短了同明思之间的距离,这一箭射出,他反应再快也势必受伤。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檀色的身影冲出,抢在明思中箭之前将他拦腰抱起,往前一跃,瞬间就脱离了林上雪的射程。 “谷中风!”林上雪怒叱一声,“阿兄视你为挚友,你便是如此报答他的么!” 谷中风没有回答,默默地放下了明思,无奈地开口:“君子重诺,谷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君子重诺’!”林上雪横眉立目,“既然你不顾旧情,那么现在我们就是死敌,你休要手下留情,某亦不会网开一面!”言罢,她将惊鸿往背后一背,一按机簧,腰间横刀锵然出鞘,光华流转间,杀气森森。 “娘子,请吧。”谷中风挥袖,再抬手时,掌中已经多了一把长剑,他丹唇轻启,徐徐道来,“宝剑松风,请赐教。” 林上雪一惊,原因无他,这松风剑在江湖中可以称得上是赫赫有名,但是却无人得知它的持有者是何方神圣,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此剑在世人面前出现,传说它原是天上陨铁,受风雷山火锤炼而成,剑身朴实无华,剑刃切金断玉,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却原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此剑从不在江湖出现,你也从不用兵器,有了‘松风’,还有什么兵刃能入得你眼?”林上雪惊愕地上下扫视着他左手中提着的那三尺青锋。月光之下,剑刃毫无反光,暗沉沉地如同死物,却又像磁石一般引得人不住地想往它身上看。 不过片刻,上雪回神,哈哈一笑:“如此,上雪倒是不好意思以普通兵刃与郎君一战了。”说着,收刀还鞘,重新摘下了惊鸿长弓:“长弓惊鸿,请赐教。” 微风拂过,两人同时纵身,一个如风动松涛,一个如飞鸿踏雪,速度都快到了极致,明思只看到皎洁的月色下,两道残影撞在一起,火花四溅,然后又迅速分开,对峙而立。“郎君好轻功!”林上雪忍不住赞了一声。 “娘子也不差。”谷中风谦逊回答。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数个回合,林上雪心中暗暗吃惊,这谷中风果真不凡,掌中松风剑剑招变幻莫测,这是遇到了自己,若是换了旁人,可能在他手下过不去十招,但是饶是她本领过人,对上松风剑也不免吃力。惊鸿长弓虽然有“神弓”之名,但是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致命弱点——受到重击后会有一瞬的折弯,在它恢复原样之前,若是再次受到同样力度的重击,便有折断的危险,所以林上雪用它的时候,向来都十分小心地避免和敌人正面交锋。然而她这一次面对的是松风剑主谷中风和剑器谱上没有排名但隐隐高出其他名剑许多的松风剑,她免不了要用惊鸿去抵挡谷中风的剑,连着几次之后,谷中风就看穿了惊鸿的弱点,微微眯了眯眼,只当作不曾发现,剑势一变,不再试图以力取胜,转而走起了轻盈迅捷的路子。林上雪自然发现了他剑法的变化,悄悄松了口气,论起速度,她还鲜少遇到敌手。时间一久,就连明思也看了出来林上雪有扭转颓势的倾向,忙高声喊道:“郎君!莫同她比快!以力取胜方为上策!”谷中风忙里偷闲扫了他一眼,手中剑势丝毫未缓,依然招招迅疾,剑光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大网,试图将林上雪困在其中。 明思着急地一跺脚:“郎君!何不听某忠言!”谷中风这回连看都懒得看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以长攻短,吾不为也,胜之不武。”明思差点被他气乐了,摇头叹息数声,也知道劝阻无效,只好闭口不言,安静围观。他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但是说来也怪,不论林上雪被谷中风缠得再不得脱身,每当他想跑的时候,她总能揪住空子朝他放冷箭,阻拦他离开,他若是不退回,紧接着她本人就会挥舞惊鸿扑将上来。虽然每每都被谷中风及时拦截下来,但是如此三番两次,明思也歇了趁乱而走的心思,左右有谷中风在,林上雪动不了他分毫,他只需要在一旁静待即可。林上雪见谷中风来势汹汹,想到宫谨从前教过她的一招,不禁心中一动,左手缓缓搭上了箭囊。 ===================================================================== 五年前。 淡云阁总舵演武场。 “雪丫头,来来来,今日我们不练箭术,先生教你点有意思的!”当时的朱成碧,也就是如今的宫家家主宫谨笑眯眯地大步跨进场内,扬声朝着正在摆放箭靶的林上雪唤道。林上雪忙放下手中箭靶,拍了拍衣襟上沾的灰尘,欢欢喜喜地一个箭步冲到宫谨身边:“先生,今日教些什么呀?” “某前段时间刚刚琢磨出来的一招,威力极大,想不想学?”宫谨拉着她来到场边坐下,对她眨眨眼,用一种诱拐无知少女的语气问。 林上雪不知有诈,欢喜地点头,杏眼之中盛满了期待。宫谨被她看得有些汗颜,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清清嗓子:“咳、那某先来演示一下,你看好了。”说着,他站起身,四下看看,此时正是夏日午后,天气炎热,阁中没有任务的杀手们都在房中休息,只有这想法异于常人的师徒二人才会在这个时候来演武场,宫谨见四下无人,满意地点点头,把林上雪推到门边:“你站在这里,免得被某误伤。” 见林上雪乖乖地站在门边,墙壁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宫谨这才放心地走到校场正中,将碍事的袍摆往腰带里一扎,紧了紧袖口的绑带,右手抚上了挎在腰间的小梢弓。 久久的沉默。就在林上雪忍不住想要打个哈欠的时候,宫谨突然动了,惊得她张了一半的嘴就那么顿住了忘记合上。只见一身红衣的宫谨骤然跃向空中,紧接着耳中听到一声巨响,林上雪好奇地探头看去,只见黄土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深有寸余的坑,心中暗自赞叹。再看宫谨,身子在半空中竟然急速旋转了起来,箭矢不断自他掌中梢弓之中射出,给人一种误入三月桃林的错觉,目光所及,落英缤纷,只是这落英虽美,触之即死。林上雪被眼前的一幕看得呆住了,突然间,宫谨停止了旋转,就在半空中身子一俯,流星一般疾冲而下,上雪还未及反应,就感觉颈上一紧,定睛看时,宫谨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单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丫头,你大意了。”宫谨松开了林上雪的脖颈,笑得颇为得意。林上雪朝他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抱怨:“先生也不曾说过你会突然袭击儿,叫儿如何提防?”“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宫谨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无论何时,一个优秀的武者都不能放松警惕,让敌人有可乘之机。”“可是,先生是先生啊……”林上雪抬手揉着脖子,小声嘀咕。宫谨毫不留情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那也不能这么毫无防备!不知道的人还当你傻呢!”“是是是,弟子谨记先生教诲!”林上雪双手抱拳在胸前拱了一拱,漫步经心地敷衍了宫谨一句。宫谨无奈摇头:“不过也有例外。刚刚某演示的,你可看清了?”林上雪点头,他道:“这一招叫做‘乱分春色’,今天某将它传授给你,但是你要记住,除非有万分的把握,否则,绝不可在人前使用这一招。”
“为什么?” “绝对的攻击,自然就要舍弃全部的防御。这也就是某所说的——例外,世间所有的武功,莫有不守,只有这一招不同,它以攻为守,换句话说,就是只攻不守。如果你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取敌人性命,那么一旦被找到破绽,死的那一个,就是你自己。所以,切记,不可擅用。” ===================================================================== 二人再次擦肩而过,林上雪迅速转身,气沉丹田,清喝一声“起”,往下微一蹲身,然后猛地向上纵去,方才她落脚之处土地崩裂,已经形成了一个约有一指深,四乍宽的土坑。她的人身在半空,暗紫的衣摆在转动中层层展开,如同一朵月色中傲然绽放的艳丽牡丹,点点寒芒激射而出,将以她为中心五步以内的区域严密封锁。谷中风见势不妙,赶忙挥动宝剑拨落一拨拨射来的箭矢,同时还不忘回头让明思速速离开。明思不敢犹疑,果断转身,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在林上雪回过神来之前,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林间。林上雪此刻也顾不得明思,只一心一意对付谷中风,见他防守严密,自己的箭支很难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当下心头火起,蓦然收了长弓,身子一折,如同苍鹰一般俯冲而下,速度之快,就连谷中风都来不及防御。 “你输了。”消瘦却有力的右手死死卡住了谷中风的脖子,左手的长弓刺穿了他的小腹,鲜血顺着弓背无声流下,林上雪勾起一边嘴角,冷然道。 “哈,好快的速度……谷某果然比不得娘子……”被人扼住了命门,谷中风依然笑得云淡风轻,看的林上雪越发恼怒,纤长的手指缓缓收紧,左手的弓也忍不住又往前送了几分。 “死在娘子之手,谷某已是无憾,也算不曾辜负风月之盟……哎,不知听说某的死讯,皎然会不会有所触动啊……”谷中风声音渐弱,轻轻合上了双目,竟是一副一心求死的样子。 “‘不曾辜负风月之盟?’喂,这是什么意思!谷中风!”林上雪闻言松开了右手,急切地高声问道。 一片寂静,无人回应,谷中风已经带着微笑陷入了昏迷之中。 “风月有盟,情可生死。谷中风者,雍之名士也。当其与东楼月交,莫逆于心,闻月与其妻林氏将有难免之战,毅然出山,代月与林氏战,重伤,莫告其故,欲以命全其夫妻之情。二人知之,感念颇深。世间情义,吾未见有高于生死者也。今日始见。” ——《五常列传·义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