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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释由

    白炳鳞是孤独的,从小便是。

    父母经商,常年忙碌,给了他优渥的家境同时,也注定了一家人少有可共享天伦的时候。他自小便远比其他孩子成熟,不哭不闹,不喜不悲,简直如同一张白纸,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在一张白纸上挥洒落笔。他惊奇的发现,这一纸一笔间,便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由他支配制御的世界。他缺少就是这种率性放诞,歌哭由己的如意感,所以他渐渐迷上了写作,将一切破碎的情绪,流诸笔端。他越沉溺其中,便越发孤寂脆弱,他的人生正如他笔下文字流露出的虚空颓丧之意一般,零散支离,无可整合。可怕的是,他一直误以为自己身处于烦嚣的尘世之中,满是喧闹,未曾孤独。

    但他没有朋友,亦不需要朋友。

    他不被人所理解,也不想被人所理解。

    某一日,他行走于此来彼往的人海当中,忽地顿足,顾盼张望。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茫然失措的疏离感,便好似心口被蚀出一块小洞一般,微微发痒。

    小学、初中、高中,他以优异的成绩按部就班的完成了学业,及至大学,他才有了那么一丝丝欲待探究的新鲜感。每个人都是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模样,便好似空旷平原骤起的扬风,他想看看这些风究竟会吹往什么地方,毕竟在这学校之中,有着无限的可能与方向。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

    哪有人去追寻什么方向?首先便是他那三个愚笨如猪的室友,除了没日没夜的打游戏,便是戏谑着谈论男女的私密,然后发出下流而yin猥的笑声。由点及面,将这种现象放射至学校之中,也属常见。醉生梦死的恋爱,不分昼夜的游戏,不知目的的学习,他如漫步在荒凉孤漠里的行者,每日所闻所见,十有七八,尽是如此,然后提笔,将其汇入纸张。

    他既不愤怒,也不迷惘,因持有自身,亦未觉孤独,只是生出困惑来:“这些人,真有活着的必要么?”

    那心中的小洞开始蚕食扩张,他既痒且痛。

    这一日,他正在图书馆中看书,忽听得一声浅浅轻笑,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容颜清丽的女子挂着轻和恬淡的笑容,正翻看着手中的书籍。注意到一丝陌生的目光探来,那女子微微仰头,对他微笑示意,跟着又低下头去,盈盈娇笑。

    白炳鳞怦然心动,生平第一次有了心神难制的感觉,他明白这便是他笔下人物谓之为“情绪”的东西,可究竟是何情绪,他却不得而知了。待女孩走后,他抽出她方才翻看的书籍,见是一本尼采的传记。他微微一奇,心道:“尼采......她为何发笑?”

    自此往后,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接触起女孩,算清了她去图书馆的时间,加入了她的社团,偶尔偷跑到她的教室听课。每当讲台上老师念道:“路小雨”三字时,他都会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意乱与淡淡甜蜜。

    “路小雨,嘿,这名字可真好听,不是么?”白炳鳞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如此想道。林叶萌芽,春风不寒,三五成群的学生相携来往,偶有亲密的情侣喁喁细语,他第一次觉得生命竟也可以如此毫无道理的鲜活。

    如此有意无意的久了,路小雨也渐渐注意到了他,某一日在图书馆中,她落落大方的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微笑道:“你好,路小雨,请问你是?”饶是白炳鳞早已因文学才华蜚声在外,面对眼前这个年轻漂亮,恬淡温柔的姑娘,仍不免慌乱到手足无措。路小雨缩回手来瞧了瞧了两眼,调皮的笑道:“不脏吧?”又伸出手去,“嗯,是我太唐突了么?”白炳鳞忙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吞吐道:“不,不......”她的手掌温软柔糯,白炳鳞心中泛起莫名的悸动,脸红心跳,沉醉其中。

    就这样,他们算是相识了。白炳鳞旁敲侧击的问起她看尼采传记时发笑的原因,路小雨仍是报以一笑,说道:“他说到女人那里去,记得带上你的鞭子。”白炳鳞怔道:“这又怎么了?”路小雨笑道:“我想尼采若是愿到我这边来,不妨带上他的美酒,咱们共饮一杯,岂不很好?”白炳鳞哈哈大笑,甚是畅快。

    往后的许多日子,他们就维系着这淡淡的友谊。白炳鳞偶尔会将自己的作品交由她看,并会小心翼翼的问起她的感受。路小雨多数时候只是微微而笑,却不置可否。她并不太喜欢白炳鳞作品中支离破碎的空虚迷惘,但碍于朋友情面,却也不好直言不是,偶尔说起为何这么多人喜欢他的作品,还调笑道是那些人的小资情调作祟。

    白炳鳞却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瞧不出她眼中不以为然之意?他暗暗留心,开始从点滴改变自己,变得热情而向上,这种转变蔓延到他的笔端,由此写出了他文风最为奔放热烈的短篇佳作《致小雨》。这部作品文笔雅致,气象不俗,情感激越昂扬,字句优美典雅,流传甚广,其中许多情思缠绵的句子,甚至被许多热恋中的男女奉为圭臬。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一切都很美好,可事实却非如此。

    除了在图书馆与社团活动的时候偶有交集以外,路小雨总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言行之间流露出的绸缪之意,毫不含糊的予以婉拒,只差没通俗的说出:“你是一个好人。”罢了。可正如白炳鳞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寂怪诞一般,他怎么也不去想,女孩于他,实是只有朋友之情,而无亲近之意。他错误的将路小雨的善意误解为女孩天性的羞敛与内怯,反而倾倒备至的追求她起来,每日里神魂颠倒,情难自己。可爱情这东西又怎是一厢情愿便能有所结果的呢?久而久之,白炳鳞察觉到自己的热情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不由既感焦虑躁动,又觉烦闷难过,那裹缠在热情奋进外表下的空虚寂寥又复侵袭心头,使他在表形与内心的挣扎中进退失据。

    这一日,他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与决心,向路小雨告白。路小雨淡淡笑过,说道:“谢谢的好意,但你并不是我喜欢的人。”白炳鳞眼眸闭合,只感堕入一片碎裂的虚空当中,被撕扯拼合,痛不可当。他站立良久,这才不失礼貌的轻声道:“是了,我知道了。请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路小雨绽开笑容,说道:“喜欢的话,也难说吧,毕、毕竟......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她笑容中的丝丝甜意如千万把小刀攒刺他的心头,直至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他的心因绝望而坠入深渊,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与欺骗,他悲郁、愤恨、狂躁,被生平未曾感受过,突如其来的感受撕的粉碎。

    他懵然一呆,一刹那间,这些情绪全被驱离出去,只剩下空荡的黑洞,复而吞食着他来之不易,一点一滴的感情。他摇头顿首,险些跌倒在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孤寂无助,茫无归处,勉强而笑,转身而去。

    路小雨只道他已死心放弃,也不多说什么,缓缓踱回寝室,脑子中又浮现出那日的情景来了:

    天空灰蒙,雨落倾盆,食堂门前一只纸盒当中,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猫正自窜出脑袋,呦呦鸣叫,显是被人遗弃在此。路小雨蹲下身子来,轻抚猫首,叹了口气,心道:“猫儿啊,猫儿,别叫了哦,我比你们还可怜呢。”她脸红头晕,正发低烧,头发蓬乱,带着口罩,手提盒饭,空无雨伞,几位室友又不知和各自的王子殿下去何处浪荡了,这里离寝室尚有一段距离,实是进退不得,心烦意乱至极。

    食堂门口人来人往,不少人往纸盒中的猫喵打量了几眼,便三五结伴说笑而去。不多时,雨幕当中忽地热闹起来,一行古里古怪的四人拥着一柄雨伞,在“我日你先人,老子的肩膀,快让老子进去点。”“你大爷的,老子背后都湿了就不说?”“和谐和谐,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哎哟,都滴我头上了,搞毛呢你们。”“你们都不带伞的么?喂,别挤,别挤啊。”的吵嚷声中,欢然而近。

    那当先一人甚是雄壮魁梧,浓眉大眼,昂首阔步,举手投足间甚有威势。路小雨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暗道:“想不到咱们江南水乡之地也有这等雄伟豪迈的男子。”那男子眼睛一转,忽地喊道:“我日,这里有一窝小猫。”轻轻拍了拍蹲在地上的路小雨,说道,“这位同学,借过,借过,让我瞧瞧。”

    路小雨对上他的眼眸,“嗯”的一声,移开身子。那男子弯下身去,粗壮的手掌在那几只猫儿头上抚过,蓦地端起纸盒,又道:“怪可怜的,过些天跟我回奶奶家吧,她老人家会喜欢你们的。”路小雨悄悄打量了他几眼,想道:“他心地可真好,处事也利落的很,想必他平时也是一个直爽果断的汉子吧?”那男子转过身去与身后三人讨论了几句,这才往食堂而去。临走之时,他忽然一眼瞥向路小雨,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低声道:“这姑娘看上去病怏怏的,好像没带伞,待会......”身影渐远,声音渐不可闻。

    路小雨站了许久许久,身边的同学各自有人送伞接去,早已换了好几拨人,这雨势却无稍止之意。路小雨又气又恼,叹气顿足,却是别无他法。又过了片刻,嘻嘻哈哈的笑谈声由远及近,那男子捧着纸盒与另外三人出食堂而来。

    路小雨目光被吸引过去,却见那男子将纸盒交予一人,提着雨伞走来说道:“嘿,姑娘,你是不是生病了?寝室的朋友没来接你么?”路小雨不愿与生人多搭话,轻轻咳嗽几声,侧过头去,不发一语。那男子递过伞来,说道:“哪,这个给你。”路小雨一怔,却不好接过。那男子等了片刻,见她犹豫良久,也不愿多耽,宽厚的笑了笑,将雨伞托在墙边,转身而去。

    路小雨见他除下自己外套搭在纸盒之上,与那三人奔入大雨之中,没了踪影。她呆怔良久,这才撑起雨伞,缓缓而归。

    自此而后,她时时都想再见见那男子,好生跟他道谢,然后再聊上几句也是好的。可过了许多日子,她却怎么也没遇到过那男子了,想是年级不同,系部有别的原因。路小雨却也不怎么着急介怀,只想时日漫长,有缘自会相见,偶尔脑子里想起这些事情与那男子的模样,忍不住会嘀咕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只不想造化为工,天意弄人,无端生出悲剧,致使路小雨孤身枯候终于见得那男子的时候,一切却已然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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