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剑崖谷(7)
白发老头点了点头,说:“出来吧。正是好雪景哪。” 德妃?关雎听江湖传闻听得多。当今自命帝登基三十多年,但从未立过皇后。而后宫佳丽中权力最大,足以一手遮天的,就是这个德妃。她怎么会凑巧来到此地?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自小就在月影村长大,从未去过云央城。更不可能到云央宫见过皇帝宫中后妃的美貌。刚好这个传说天下第一的女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当然忍不住好奇要看一看。 如果来者是德妃,那么这座飞来阁,就是传说中的云央宫至宝,五彩琉璃海蜃楼。 虽然关雎在青山客栈有过早已被添油加醋的听闻,但是亲眼见到还是被深深震撼了。没人知道这东西从哪里来,只知道云央宫南云氏帝室有这么一座完全是彩色琉璃打造的阁楼。它围绕在一种神奇的禁制之中。没有它主人的允许,连一颗灰尘也不可能随便出入。更神奇的是,它能像海市蜃楼一样莫名地出现,然后又莫名地消失。 自命帝把它赐给了德妃。大概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德妃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凡人俗女。 自命帝后宫佳丽三千,其中绝无一个女修。每一个都是凡女。 这道理很简单,皇帝绝不希望自己枕边睡了个玄门高手。那样怎么可能睡得着?万一睡着了半夜来个勾魂术,皇帝也是一样地一命呜呼。 东胜神洲的皇帝们自古以来,对各路的奇人异士,都是极尽戒备。整个云央宫就是聘用了各门各派的玄门顶级高手合力打造的一座玄门法阵。名为“八荒六合一统诛天大阵”。号称就算是天帝下降凡间,来了这阵也是有进没出。唯一能控制这阵的,就是皇帝本人。德妃如果不是凡人,她是绝对进不了云央宫的。 她此时,确实是凡人。 关雎看不清她的相貌。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优雅的体态。她身穿一身如火一半红黄相错的霞帔,如大雪中一只孤立的灵鸟。 德妃再美,终究也老了。她已不是那个二十多岁时,绝世倾城的美人苏婉了。 她三十年前,自命帝即位的同时就已经成为德妃。那时他比十来岁的自命帝还大了十岁。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她老人家差不多都五十岁了。再美的女人也会老,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 “一转眼三十二年了,”德妃轻轻一叹,作为凡人已经存在三十二个春秋了。她的年华也这样老去了。她如今的身体,和眼前不远处这颗干枯的大树毫无区别。一切风华雨露滋润的美好的过往,都成了残缺不齐的记忆。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记忆是真是假。人间寻常的几度春秋,对一个天界阿修罗而言,正是再恐怖不过的流逝。 若没有天劫兆这一风波,她本可安静地呆在须弥山下,南方琉璃天国,享受那她几乎没完没了的一千五百岁寿辰。 琉璃天国的一千五百年,可不是人间的一千五百年这么短暂。琉璃天国一昼夜,和人间一样,都是同一个太阳东升西落。但对这里的天人们而言,感受却是无比漫长,足足有人界五十年那么长。他们在同一个昼夜里,可以享用凡人五十年那么长的时间。这么算来,一千五百年的天寿,其实有人界二千七百万年那么长久。 对于凡人,天人都是飘忽不定的,他们就是大气里的云彩。因为他们的生活对凡人来说太快了。而在天界的天人看来,人界的整个世界的空气都是凝固不动的一团坚实的土壤。至于人界里的人类和其他生物,只不过土壤中的碎石罢了。 在天界,天人和修罗们称她为朱雀。 在人界,人们尊她为玄女。 但她堕落到了人间。这对一个修罗女子,可真是恐怖至极的事。 首先是她的天寿。一入人界,也就和凡人一样加速流逝了。本来相当于人界五十年的天福,现在只要一个日夜就消逝殆尽。这可都是有去无回的时光。 然后是她的身体。凡间秽土,将她的rou体也变成了人界凡体。虽然她依然保持着修罗女的惊人美貌,岁月却在日复一日地催她衰老。真是岁月如刀。 “该去取回我自己的东西了。”她回头对一老一少两个属下说,“白虎、奎狼,你们先离开一会儿。我的琉璃宫将你们送走。明日卯时,原地来接我。” “德妃娘娘竟然独自出行,不带护卫?”白虎身居长生局首座的高位,对宫廷的安保负有重责。 “出行?我只是回家。”德妃一转身,用手指轻轻往前一点。她似乎触摸到了琉璃海蜃楼外一圈看不见的光影。手指尖有一圈五彩的光芒一动,整个琉璃楼就好像被投入了水中,四周的空间一阵流光溢彩般的波动。然后就在雪地上消失不见了。 德妃款款移步,往木楼的院落走来。 “草民秦钱,敬候德妃娘娘大驾光临。”大老板秦钱早已在院门内五体投地地跪下了。 “这里哪有什么德妃?我苏婉永远是秦郎的苏婉。”还是那双温柔的手,将他扶了起来,“当年你养伤的这间木屋,你竟然还保存得这么完好。” 对秦钱来说,上次见到苏婉,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从剑崖坠崖之后,就在身后这座小木屋苦熬了很多日子。完全超乎常理的,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直接坠落在坚硬的谷底居然还没有死。明明全身都碎裂了的骨骼,竟然又渐渐地愈合了。虽然愈合了的伤痕依然存在。在湿冷的日子里,有时还是会感觉到浑身一阵一阵地刺痛。说不清是真实的感觉还是记忆的残余。 他只记得就在这间木屋里,足足躺了三个月之久。然后他竟然能起床,拄着拐杖慢慢地行走。他终于看到了那只懒猫。它浑身雪白,肥得就像一个面团。只有那双黄橙橙中间的瞳孔竖立着就像一条黑线的眼睛里还有一点儿灵气。苏婉把它叫做肥团儿。肥团儿平时就呆在这木屋子里瞌睡。但他一起来,猫儿就会紧紧地跟在他脚跟后边。虽然他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这笨猫儿也老实地跟着。他终于将破旧得快要掉下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顿时一阵强烈的阳光迎面而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那正是三十多年前的春季。山谷里一片绿油油的。低矮的灌木丛中星星点点地开着金色的小花。一条小溪淌来,潺潺地变成一个瀑布,垂向一个大湖。从这里望去,整个湖就像是山谷里的一只眼睛。当年他站在剑崖的顶端往下望的时候,还只能看见一片平整的白色。现在冰雪已融化,湖面波光粼粼,就像一片灵动的水晶世界。苏婉穿着一身天蓝的袄裙,坐在湖边钓鱼。湖水倒映着她玲珑的身形,就像远处凝望水面的一只翠鸟。他真想像鸟儿一样能往这湖面上一跃,然后就盘旋着飞起来。但他现在连走路都费劲。要走到苏婉那儿,不知道要绕多少路,也许一天一夜都走不完。 因为秦前已经可以走动了,他们就在这木屋前,湖边的这座小山岗上焚香礼拜,交换信物,结为夫妻。她的信物是一只小小的琉璃佩。他经商多年,遍识珠宝首饰见过不少。鉴定真假更是一眼便知,却从未见过这种用琉璃做成的佩饰。也许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东胜神洲的物产。至于他,根本就身无一物。苏婉只好剪下他的一把头发,塞在锦囊里配在自己身上,代替了那个琉璃佩,也算是他的信物了。 经商失败,寻路自杀,天上却掉下一个仙女。这事极为奇怪,但秦前也并没有穷问不舍。他虽然失败,但依然是个商人。商人碰到一个傻顾客,付给他超额的一大笔钱,绝不会非要问为什么。只会敞开自己的荷包,不管多少都一样笑纳。对女人也是一样。虽然女人不是钱,但商人赚钱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女人。所以对他来说,赚到一个女人,和赚到一笔钱并没有什么区别。何况还是一个罕见的美女。当然笑纳,何必问那么多为什么。他又不是文人。 但他可以找个地方跳崖一了百了,却决不能让自己的爱妻住如此荒凉的地方,这么破落的房子。这个剑崖谷底,小山岗上的木屋,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居所。可能是很久以前到这山中来打猎的猎户,冬天一时出不了山谷,所以在附近砍一些木材随意搭建而成。待到春暖的时候也就出谷去,再也没有回来。让自己的爱妻住在这种地方,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然而现在他又不能再去跳崖。孤身一人的时候跳崖不会影响任何人,还能给芸芸众生节约粮食。现在有妻室了。如果跳了崖,妻子怎么办?难道要把她丢在在荒芜的山谷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