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疯子?死囚?
三叔是一个孤老头子,也是一个被人们称作“疯子”的人。 可这个“疯子”,并不是医学意义上的“疯子”,只是因为他行为的孤僻怪异,因为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胡言乱语。 三叔是我的同乡,小时候我也和别人一样,追在三叔身后喊他“疯子”! 三十多年前,我曾经主办过一个“杀人”案件,犯罪嫌疑人正是三叔。 那时候的我,刚在人民检察院工作不久,一心想做出成绩。 那时的检察机关公诉人员,比照现在,可以叫做检察官。 当我手里夹着刑事卷宗,又一次站在C市郊外的旷野里,望着第一监狱高大冰冷的铁门时,我的心情就莫名复杂! 我又一次来到第一监狱,是为了约见三叔这名罪行昭彰的罪犯。 “曾建国,人称曾疯子,男,1926年10月23日出生,初中文化,户籍所在地S省C市J县桥镇海井乡葫芦坝村四组。该犯罪嫌疑人曾于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入朝作战,时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XX军XX师XX团某营某连副排长,随后因伤回国治疗,两年后正式复员,回乡务农。至今独居未婚。” “1978年9月9日,该犯罪嫌疑人将一名幼婴,抛投至沱江葫芦坝河湾段的江中。该地点距江岸约20余米,水面与江岸崖顶垂直距离约30米。事发时该幼婴全身赤|裸,哭声响亮,随之被水流卷走。” “该事实有以下证据:事发现场有13名当地居民作证,该事件属实;经C市刑事侦察处立案侦查,在第一犯罪现场东南100米处,找到曾用于包裹幼婴的棉质襁褓;据犯罪嫌疑人口供,嫌疑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该幼婴身份不详,经过对事发周边100公里范围内常住人口的逐户排查,未查证该幼婴身份,疑为曾建国从外地拐带幼婴或为弃婴。” “该犯罪嫌疑人因本案于1978年9月10日被刑事拘留,9月30日被正式逮捕,现羁押于C市第一监狱。经C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刑事庭司法判决,该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因罪行社会影响极大,判处该犯罪嫌疑人死刑,报请省高院刑事庭核准执行。” 简单卷宗,蹊跷的案情,虽然证据链有所缺失,但犯罪事实再清楚明晰不过。 三叔之所以被判定为死刑犯,可以说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个案子是我成为检察机关公诉人员后,独立承办的第一个大案。 现在的他,正在这所监狱里,等待着接受执行死刑。 我的眼前只有一条孤零零的路,通向监狱的封闭闸门。道路的两侧,是一大片开阔的荒草地。高墙外的监狱警卫,警惕的目光巡视着各处。 我紧了紧大衣的领子,迎着这极为不善的凛冽目光,有些机械地向监狱大门走去。 ※※※※※※ 一个时代即将结束的时候,熵总是无限增加,秩序几近崩溃,我们可以把它称为黎明前的混乱。 在那样的年代,一切都失去了规矩,也许只有监狱这样自成体系的特殊机构,还能保留着几分秩序。 在监狱警卫生冷的目光注视下,我来到了第一监狱的门岗。 我掏出介绍信,办理完相关的登记手续。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监狱铁门开合声中,我终于进入了监狱长长的甬道。 这个时候,在陈旧的监舍里,一扇小小的铁门也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曾建国——曾疯子,有人探视,整理一下,赶紧出来!” 黑黢黢的监舍里,曾疯子盘腿坐在单薄的床榻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嘴里正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他穿着单薄而陈旧的军绿色外套,有着一头糟糕的乱发。 听到狱警的传唤声,曾疯子停下了呢喃絮语,用手将头发由前向后拢了拢,感觉一下子从金毛狮王的发型变成了顺肩披风。 曾疯子慢慢地从监舍床榻上下了地,穿好解放鞋,站在门边,等待狱警给他扣好手铐脚镣,才脚步蹒跚地走出了监舍。 狱警一前一后夹着曾疯子,走在监舍的甬道里。跟在后面的狱警看着眼前犯人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种嫌恶的神情。 这次的探视是在审讯室里进行的。 屋子中间有一道铁栅栏与犯人相隔于屋子的两侧。 上过一层铁灰色油漆的铁栅栏,因为年久未有维护,油漆已经开始斑驳掉落。 铁栅拦的左侧是一张长木桌子,两把椅子,另一侧只有一张铁制的审讯椅,与水泥地面连在了一起。 整个审讯室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简单粗暴。 我原以为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一个有些疯颠的形象,可没想到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却看到一位穿着绿色外套,一头齐肩长发向后梳着,脸色十分平静的老人家。 这就是人们眼中众口铄金的疯子?杀害的一名婴儿的郐子手?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后来回乡务农几十年的老农民? 曾疯子坐在栅栏另一侧的椅子上,眼神中看不到一丝疯狂,也没有死刑犯在临刑前的惊慌失措,或者绝望哀嚎的样子,这在见惯死刑犯的我眼中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狱警并没有除去曾疯子手上的铐子,中间的链子被扣在了铁桌上的锁环里。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提问,只是盯着三叔看了许久。 三叔也没有看我,微微低垂的目光看着眼前桌面的锁环,嘴里似乎还在呢喃着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仍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他说什么?” 我转过脸看了一眼看守的狱警问道。 “好像是在念咒语,或者是某种经文吧?!” 站在我身后的狱警说道。 “他平时就这样,按点吃饭,按点睡觉,能吃能睡,有时也能好好说话,可大部分时间就像这样。人们都叫他疯子,鬼知道他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 另一位狱警也说道。 “李国立,别这样说,他是不是疯子轮不到我们说什么,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先前说话的狱警提醒了一句。
“我不就随便说说嘛,也是为了回答这位检察同志的问题。得了,我什么也不说了!” 另一位李姓狱警小声地辩驳了几句。 我不再理睬两位狱警同志的聒噪,向三叔打招呼道: “三叔,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小木头。” 半晌没有反应的曾疯子,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呢喃,抬起头来看着我。 仿佛触动了某种开关,他的嘴角开始上扬,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连眼里也泛起了笑。 就象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涟漪,在涟漪平静下来之后,他的眼神不再木然无神,而是有些清亮了起来。 “啊!小木头,你来看我了!” 看起来完全清醒的三叔,开始向我打起了招呼。 “我看他一点都没有人们传的疯样,他不是装疯,他是卖傻!” 李姓狱警又在我的背后咕哝道,我没有理他。 “三叔,这段时间还好吧。我今天就是想来看看你!” 我向三叔问道。 “还过得去,还过得去!嘿嘿!” 三叔有些傻呵呵地说道,但至少算是正常交流。 “三叔,对这件案子,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啥补充的,没啥补充的了!” 三叔脸上的表情依然那样,看着有些分不清状况。 “三叔,你知道吗,这件案子在中院已经判了,如果没有其它补充证据提交,获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三叔,你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认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刻意强调了一下。 虽然事实和证据就摆在眼前,案子也是我亲手办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小就认识的三叔,会是一位残害幼婴的刽子手,人们眼中的恶魔。 “呵呵!呵呵!” 三叔无所谓地笑了笑: “没啥好说的了,这是命!” “三叔,为什么会这样?” 我再一次向三叔问道,还是希望找到原因。 三叔没有再回答我,盯着我看了半晌,脸上的神情也开始正经严肃了起来。 半晌之后,似乎终于想通了的三叔,才平静地对我说道: “小木头,今天你来了,也可能是我这一辈子,能和人好好聊天的最后机会了。我想说一些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埋在心里几十年的事。你愿意听吗?” “你说吧,我听着。” 听了三叔的话,我认真地回答道。 “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上过朝鲜战场。” 三叔抬头看了我一眼,才开始说了起来。 “三叔,这件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能跟我详细说说吗?” 我有些期待三叔接下来的话,接过三叔的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