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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落魄书生

    时值深秋,天津港码头,寒风乍起,一艘破旧的桅木帆船缓缓靠岸。船头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独立船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长袍。这中年男子的胡子邋遢,脸上脏兮兮的,皮肤黝黑,两眼目光有点呆滞,他上了岸,李经述猛地一看,还以为他是一个乞丐或逃荒到天津的北方灾民。

    这中年男人,竟然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翰林四谏”、清流“牛角”张佩纶!他曾直谏敢言,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让慈禧太后收回不合理的成命。他曾振臂一呼,在“清流”中云集响应,他也曾把李鸿章骂得哑口无言,可惜,再美好的时光,都只是曾经乐,中法一战,他在马尾战败,导致福建水师覆没,张佩纶的大名,在中华大地顶风臭万里,人人恨不得诛之,只有他曾经的政敌——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仗义执言,对慈禧太后说福建水师战败“错不在张佩纶,谁去结果都一样”,张佩纶劫后余生,当场感动得给李鸿章跪了,只差没有大声疾呼“中堂大人懂我”!

    后来,张佩纶被朝廷问罪,流放遣戍察哈尔察罕陀罗海,三年来,在寸草不生的边疆风餐露宿,这细皮嫩rou的穷书生,皮肤黑了,头发白了,爱妻也在陪同他充军期间染病,无药可医,含恨九泉。张佩纶面对着荒凉的边疆之地,悲痛绝望,人生跌落到谷底,过去那种站在一边看,对别人指手画脚的道德优越感和智力优越感,随冷风飘去,荡然无存。张佩纶抱着爱妻的尸首没钱安葬时,这才多么痛地领悟:世界是现实的,是残酷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察哈尔察罕陀罗海,张佩纶听到海哭的声音,他一度想跳海自杀,但又想到就这么死了,太窝囊了,他想东山再起,将朝廷里政治盟友想了一个遍,张之洞、左宗棠、翁同龢,想来想去,这些人都不可靠,唯一靠谱的,好像只有李鸿章,这是他落水时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张佩纶拼命反思自己,越反思越觉得李鸿章了不起,李鸿章平长毛、办洋务、兴水师、主外交,力挽狂澜,自己过去真是狂妄无知。于是,张佩纶戍边快结束时,给李鸿章写了一封长长的忏悔信,汇报自己的思想转变:“吾知时艰之亟,实以洋务为大端,采西法以敌西人”,他还提出“筹造铁路以图自强”的计划,把流放时著写的《管子注》二十四卷、《庄子古义》十卷,《涧于集》等著作寄给李鸿章。当然,在信中,最重要的事,张佩纶乞求三年戍边期满后,加入李鸿章的幕僚,继续为国效力。

    接到张佩纶的信,当时李鸿章在书房,李经述的meimei李菊藕也恰好就站在李鸿章的身边,她这时已经超过二十岁了,属于待字深闺的老姑娘了,李鸿章也曾给她说过几门亲事,但她眼光高,不是觉得对方不学无术,就觉得人家庸俗不堪,都推掉了。李鸿章那天喝着茶,把张佩纶的信给李菊藕看,道:“人生在世,还真是反复无常,你怎么看这个张佩纶?”

    李菊藕接过张佩纶的信一看,文采飞扬,观点也不迂腐,心里怜惜张佩纶的才华,便开口道:“父亲大人,我看这张佩纶,脑子好使。听说他善于把白的说成黑的,那么必定也擅长把黑的说成白的,父亲可用他来对付‘清流’,这样您在朝廷办事,耳根就会清净许多。”

    李鸿章深以为然,哈哈大笑,道:“真是知父莫若女呀!”

    那天,张佩纶回到天津,李经述奉李鸿章之命,带着一身戎装的段祺瑞到天津港码头等候张佩纶。

    段祺瑞远远看到张佩纶一副失魂落魄的穷酸样,问李经述:“大哥,张佩纶一介落魄书生,为何你亲自来接?此时他只是一个流放归来的罪臣,中堂大人为何还要允他入幕?”

    李经述拍了拍段祺瑞的肩膀,笑着说:“芝泉老弟,这就是父亲的高明之处。前几年,张佩纶在朝堂上风头正劲,如果拉他入幕僚,只是锦上添花。此时他落魄归来,惶惶如丧家之犬,此时用他,是雪中送炭,张佩纶必定感恩戴德,甘为牛马。”

    段祺瑞问道:“这种文弱书生,中堂大人要之何用?”

    李经述哈哈大笑,回答说:“西太后对此人的印象还不错。你要记住,在朝堂之上,言语也能杀人呀!当年张佩纶一口气参倒了工部尚书贺寿慈、户部尚书董恂,连父亲都要忌惮他几分。现在翁同龢又受到朝廷重用,‘清流’死灰复燃,非张佩纶不能给他们迎头痛击!而且他和陈宝琛等‘清流十友’私交不错。收了他,等于断了翁同龢一条腿,清流寸步难行!”

    张佩纶上了岸,见李经述亲自来接,对李鸿章不计前嫌收留感激涕零,连忙上前给李经述行大礼,道:“罪臣张佩纶,实在无颜见中堂大人,日后定当愿效犬马之劳。”

    李经述微微一笑,道:“张大人客气了,你在天津可有住处?若不嫌弃,可在我家后院的厢房暂住几天。”

    张佩纶此时穷困潦倒,还真没地方去,便诚惶诚恐,语气哽咽道:“不瞒李公子,我张佩纶此时真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只好到贵府打扰了。”

    李经述让张佩纶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带回了天津的总督府衙。刚进家门,就迎面碰上了李经方,李经述要大婚了,他作为哥哥,也赶回了天津。张佩纶跟在李经述后面,衣衫褴褛,低着头,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李经方叫住李经述,问道:“弟弟,你这是把那里的乞丐领回了家?”

    张佩纶听了乞丐二字,颇为刺耳,面红耳赤,但此时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只好上前跟李经方行礼,苦笑着跟他自我介绍:“罪臣张佩纶,刚戍边期满,回来复命。”

    李经方以前也听说过张佩纶,见他如此落魄,看样子也好多天没洗澡了,浑身散发出一股nongnong的酸臭味,便捏了一下鼻子,一脸厌恶表情,讽刺道:“原来是名扬天下的张佩纶呀,老天爷还真是开眼了,为何如此呀?哦,我想起来了,马尾一战,福建水师全军覆没,统帅就是张大人吧?”

    张佩纶被李经方戳中了旧伤疤,脸上顿时黑压压的,李经述这时上前解围,道:“哥,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张大人现在是家父请来的贵客!”

    “贵客?你不是开玩笑吧?”李经方仰天大笑,去了李鸿章的书房。

    李经述安置好了张佩纶,刚回自己的房间,他的meimei李菊藕就推门进来了,一脸好奇问道:“经述哥哥,听经方哥哥说,你刚接到张佩纶了?他人怎么样?”

    李经述望着眼前这水灵灵的妹子,笑道:“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张佩纶这人呀,说实话,还真不怎么样!怎么,你有兴趣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