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万历士大夫在线阅读 - 第二十六章 其乐无穷

第二十六章 其乐无穷

    这是一个怎样的县太爷啊?

    看到眼前眼泛血丝、面色憔悴、形销骨立的何举,林卓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一直都有听说过现代的官场是个磨人的所在,要想登高望远,就要蜕掉八九层皮,现在看来,这大明朝的官场也不遑多让嘛,区区三四天的功夫,何举就瘦了一大圈儿,脸颊也很明显的凹了下去,跟食无竹里满面红光的模样判若两人。

    “大人,身负一县生民之重,还请善保贵体……”林卓破受到些震撼教育,不仅是下民易虐啊,下官也很易虐,大明朝的政治生活,是很残酷的。

    “林卓啊,本官深处局促之地,饱受倾轧之害,恐怕也无缘为这戎县生民做些什么了?”何举想来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对着林卓连倾轧两个字都冒了出来,显然府城来的高官对何举的压迫绝对不小。

    “大人,实不相瞒,我与僰人少族长哈洛、金百万的儿子金凫都是至交好友,对整件事情也算是略有所得……”林卓直接切入技术层面,给何举说起了自己掌握的消息,其中和润号之类的府城敏感词也是直说不误。

    何举听完了林卓的推测和判断,并没有表现得很惊奇,也没有嘲笑的意思,这个不置可否的态度,让林卓心中警铃大作。

    何大人,你就此放弃,恐怕有些不仗义啊。

    心中有些焦灼的林卓,干脆利落的直接下了猛药,“何大人,值此危难关头,戎县上下惨遭群狼环伺,您若是在此时谋划抽身,一则失之仁义,明哲保身罢了,若大祸不可避免,大人恐难逃悠悠之口,二则难保必成,试想既然有帅有意以大人为车,那么岂能允许此车半路从容而逃?”

    何举微微一怔,面色微微一肃,似乎对林卓如此不留情面有些恼怒,但是旋即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林卓所言,也没有虚言恫吓,都是实情,只是他不想去想去面对而已。

    “林卓啊,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如今人为刀俎之势已成,如何有力回天?”何举一脸的苦笑,被一个毛头小子指着鼻子骂,感觉很不愉快啊。

    “大人,空xue来风事必有因,有源头就必然有迹可循,一山更比一山高,有更高的山去抵挡,以学生浅见,朝堂之上未必就乐见其成……”林卓直接就点题了,他说的也是一个比较朴素的道理,大家都是当官儿的,地位高的要搞些事情出来,找你的麻烦,只要去找比他地位更高的把他挡回去就行了呀。

    “林卓,你年纪轻轻有才华,又通世故,然而朝堂上的事情,非你所知啊……”何举的神情更显消沉,“本官堂堂二榜进士,被派官到这天高地远的戎县,形同发配,其中苦楚心酸一言难尽,只因年少轻狂,出言不慎,触怒权贵所致,数年过去,那权贵权势更上一层楼,几乎执文臣牛耳,越发不可一世,只怕这番遭遇,与他拖不得干系。”何举说到后面,有些悔恨更有些愤怒。

    也是,一个进士,被发配到三省边陲的戎县来,已经够够的了,更进一步,莫不是要取人家的项上人头,那权贵也委实是心胸狭窄。

    额,且慢,隆庆六年的权贵?执文臣牛耳?林卓脑海里默默盘算,不要碰上那几个大牛人物才好。

    “即便那权贵权势熏天,也并非无法可设。”林卓沉吟片刻,先给何举打了一针鸡血,让他先抢救一下,莫要那么快倒下去,“戎县偏居西南边陲一隅,想来难入京师权贵的法眼,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戎县的顶头上司乃是叙府,何大人何不在府城做些功夫?”

    “知府大人陈文杰倒是与我相交投契,奈何陈知府即将高升附郭省城,叙府事务想来不欲多生枝节。”

    “既如此,知府大人理当为大人奥援才对,陈知府高升在即,若在任内掀起风波,岂不是脸上无光?”林卓立即就感觉到这似乎是个机会,知府大人,刚好比许翰同知官高一级,刚好压死他。

    “今日上午,通判大人定下了僰人霉变米粮事故的最终期限,在半月之后,彼时,陈知府恰已高升而去……”何举也来了劲头儿,不似原本的生无可恋状态,官场中人,对于这些嘀嘀咕咕,琢磨琢磨的事情,有着天然的爱好,虽然是坏消息。

    “……”林卓当即无语,这个期限,显然也只能是何举的唯一期限,他绝对不敢提前,只敢踩着这个点儿,要不然跟陈知府过不去的就是何举了,只能自速其死。“半个月?半个月后,只怕戎县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了……”林卓也蛋疼了,看样子,何县令这盘活棋,也只是空中楼阁。

    林卓想了想,决定再挣扎一下,要是同知大人针对的只是何举,那么就很有弹性嘛,官场上,弄得你死我活就不好看了,要是只是有所诉求,应该也可以商量才对。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不知何大人是否清楚,那许同知到底有何图谋,有无可能与同知大人沟通一二,稍作转圜?”

    “……哎……”何举一声长叹,一脸的萧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刚刚只是推测,幕后主谋有可能是许翰,本官可以告诉你,你的推测是正确的。”何举答非所问,林卓虽然说是推测,事实上也有一定的把握,你现在帮我强化一下,有个卵用,能不能公关一下许翰才是关键。

    “许翰,是赵贞吉的得意门生,他针对于我,不过是向他的座师谄媚罢了……”何举连那个权贵的名字都脱口而出了。

    “赵贞吉?”林卓张大了嘴巴,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何举看到林卓的样子,倒是没有意外,只是脸上的萧索更甚。任何一个低级文官听到内阁次辅的名头儿都要瞠目结舌,何况与内阁次辅结怨,林卓一介童生,有这个反应再正常不过了,也好,就此打消他跃跃欲试想要掰腕子的想法。不知怎的,虽然明知林卓不可能给自己带来解药,何举多多少少还是抱了一线希望,搞不好能研究出一丝转机,现在见林卓也麻了爪儿,还真有些万事皆休的抑郁。

    何举在旁边自怨自艾,林卓脑子里已经完成了向后翻腾三周半的高难度动作,赵贞吉乃是内阁次辅,行事强横,斗争手段比较酷烈,在前几年甚至一度把高拱都弄回老家闲居了,当然人家高拱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卷土重来,现在正正经经的是当朝首辅,两个硬邦邦的男人自然不可能玩儿到一起,加上张居正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大明内阁的政治斗争可是异彩纷呈。

    林卓眼睛重新恢复焦距的时候,看到何举正在捏着一封书信端详,不由有些好奇。

    “你方才说的对,若我已经遭人认定为口中羔羊,岂能任由我从容来去?”何举倒也不隐瞒,大喇喇的就说了,还把书信展示给林卓欣赏,林卓只略略一扫就瞪大了双眼,哥们儿,你这赌注赔的也太干净了吧,那竟然是一封称病辞官的信,这特么,你又不是高官显贵,辞官之后,养望东山,时机到了,再谋求起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一介县官,辞职了就等于是前功尽弃。

    “何大人,请听林卓一言,情势紧迫,如雷聚顶,林卓已深有体会。”林卓的声调更显平静,隐隐有强大的自信心在其中,“然而此事毕竟着落在戎县,主动权仍旧cao在我手,尚有十五日可做谋划,与其俯首就戮,不如拼死一搏,化危险为机遇,也未可知。”

    “林卓啊,你可知,内阁次辅能量几何?你可知一府同知能量几何?”何举对林卓的表现非常满意,但是他的心力却有些不济了,“假如让他们得知你在其中奔走对抗,你可知,你的前途会如何?”最后一句可以说是何举的考验,也可以说是何举的忠告,语言总是很复杂。

    “林卓只知道,与天斗,其乐无穷,”林卓为了振奋何举的精神,少不得也只好请毛爷爷出山了,“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好,好一个其乐无穷,哈哈哈……”何举猛然大笑,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也藏满了不甘心,“与赵贞吉斗,其乐无穷,哈哈哈……”

    直到何举把积蓄的情绪全部发泄完,笑声方歇,林卓才又回到技术层面的轨道上来。

    “何大人,请恕林卓多嘴,若是许翰乃是赵贞吉的门生,那么他所图谋的就不可能仅仅是区区一个县令。”林卓再度开声,而且并不见瑟缩软弱,何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林卓忽然间好像反而多了几分把握一样。

    “那依你之见,他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一介文官,不可能图谋战功勋爵吧。”何举带着点儿烦躁,还有些侥幸,没有放弃的林卓俨然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大人,请恕林卓冒犯……”

    “不必客套,叫我一声世叔就好……”额,这一句话倒是似曾相识。

    “是,世叔,敢问您的三师是哪三位尊长,是否还留有关联在朝堂?”林卓实在不想东迁西搬的,也不客套,直接问了出来。

    “……嗯……”何举稍一沉吟,说出来都是泪啊,“我身世贫寒,耕读传家,久居乡里,并无朋辈,同年见我忤逆阁老,已然零落,一二知交,也在偏地为官。”

    额……听完何举的人脉关系,林卓给跪了,这样的二榜进士应该不多见吧。

    何举继续说自己的三师,所谓三师,就是读书人科举路上的业师、房师和座师,“业师已然仙逝,房师亦已经致仕,只有座师,乃是目下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大人,然而自觉有辱师门,自赴任以来,便不曾有过往来。说来惭愧,恰似那水中浮萍,无着无落,雨疏风骤,也只能独自忍受……”说到后面,何举大人竟然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了。

    咳咳咳,你丫的傍着这么大只牛股还在这里装可怜,识人不明啊,立身不谨啊,何大人,瞧瞧你这素质。

    好在你遇到了我,要不然,估计你这官儿,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