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赴宴

    “怎样？”

    “还行。”

    安德丽娅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两分钟后重新出来：“怎样？”

    “不错，以澄溪人的审美标准起码可以打八十分。”

    “那就选这套了。”

    简越松了一口气，总算搞定了。澄溪的文化底蕴虽深，但骨子里仍是乡下，常住居民的穿衣打扮与时尚无缘。要命的是，这旮旯现在颇为富有，土著自我感觉良好，衣着上自成一体。外来人想完美地融入环境中，着实不易。安德丽娅是德国人，ONLY是丹麦品牌，更增加了难度。如果不想成为黑暗中的萤火虫或被人当成猴子一样地围观，必须死更多的脑细胞。

    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很纳闷：“在干嘛呢？”

    “洗澡，要三十分钟，六点半准时出发，你先找点事做。”

    简越追悔莫及，如果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大发善心。事已至此，又能怎的，只能到书房看文件，跟澄溪建筑集团相关的。他现在对施尚林颇为了解，今天的晚宴十有八九以公事为主，有备无患。

    澄溪建筑集团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民国十八年成立的澄溪宝湖建筑公司。解放后，澄溪县府在宝湖建筑的基础上成立了国营的澄溪县建筑公司，简称“澄建”。改革开放前，澄建的规模一直不大，极盛时期员工也没过千。改革开放后，澄溪出现了一批私营建筑企业。在群狼的窥伺下，运作效率低的国营小老虎左支右绌，员工大量离职，节节败退，直到92年现任董事长施尚林上任方稳住阵脚。真正的转机出现在94年，岑山经开成立后，立宇集团与澄建建立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后者从此一帆风顺。

    95年1月，澄建注册了一家全资子公司——澄溪第一建筑工程公司，将住宅业务悉数转入。5月，吞并澄溪市园林工程公司，成立澄溪第二建筑公司。96年1月，成立澄溪第三建筑公司和第四建筑公司，前者主攻工业建筑，后者主攻农业建筑。99年5月，在新上任的澄溪市交通局局长高清平的支持下，吞并澄溪市交通建设工程公司，成立第五建筑公司。至此，澄溪建筑集团全面成型。

    2000年3月，澄建集团吞并澄溪建设局下属的研究所，整合子公司的技术力量，成立了建筑设计研究院。4月，入股多家供应商，与句江建筑规划设计院、文青建筑研究所、文青建设集团等多家企事业单位联合成立了国有控股的句江培德环境工程公司，并调整了下属各子公司的业务范围。此次调整极大地增强了澄建集团的活力和成本控制能力，集团的内斗也从此升级。不过这是不了解内情的人的看法，因为澄建集团的内斗一直很凶。这个施尚林和支持势力强行整合的团体，自诞生起内部各派从没消停过。

    施尚林科班出身，又在官场浸yin多年，临危受命，知道国企的弊端。在他的原始规划中，各子公司分工明确——一建负责居住建筑业务，二建负责公共建筑业务，三建负责工业建筑业务，四建负责农业建筑业务。这种规划理论上很完善，而且可cao作性强，至少在澄溪行得通。问题在于，施尚林低估了实际cao作的难度。

    二建成立后，受益于澄溪的旅游战略和老城区改造工程，一直生意兴隆。相比之下，老大哥一建因为商品住宅市场尚未全面启动，又放不下架子争取乡镇方兴未艾的民宅业务，过得很一般。总经理韩文龙于是找老大诉苦，施尚林考虑再三，决定放宽对一建的业务范围限制，将二建的部分政府工程转给一建，以空间换时间。平心而论，他没做错，一建是他的嫡系，必须照顾，如果一建没落，他在澄建集团就很难镇住场子，甚至被调离；即便不考虑权力，也有必要增强一建的实力，至少得让它有充足的余粮，不至于在澄溪商品房市场全面启动时措手不及。

    施尚林千算万算，没算到岑山经开会发展这么快，而且在园林工程上投资那么大；更没算到嫡系会倒戈，成为他职业生涯中的污点。这两件事有联系——园林工程是二建的本行，技术含量相对较高，利润丰厚，岑山公园工程助其迅速超过了一建，成为澄建集团的老大；但没有绝对的联系——二建赶超之时，澄溪商品房市场已全面启动，虽然利润暂时不高，但总量够大，如果精心经营，一建迟早可以重新夺回老大的位置。本可以挽回的事情却因为施尚林的瞻前顾后变得不可收拾，在他的默许之下，韩文龙将一建的主力集中到新城，从此走上了不归路。宝溪街道的建筑质量问题批量爆出后，一建的名声在澄溪臭大街，步履维艰。如果不是三建和四建的口碑撑着，施尚林就要步老部下韩文龙的后尘，黯然下台。饶是如此，他现在也非常被动，因为澄建集团新总裁陈勇与二建总经理钱逸是校友兼朋友，不仅有背景，妻子还是澄溪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无法得到五建的支持，施尚林被陈勇挤下台是迟早的事。换句话说，得看小辈高清平的脸色。

    与施尚林一样，高清平也是科班出身，重点大学正牌研究生毕业，专业方向是交通土建工程，技术扎实，坚毅果断。五建得了这样一位交通局长，如虎添翼，在澄建集团的分量越来越重。

    与施尚林不同的地方是，高清平30岁便是实权正科级干部，肥水衙门交通局的一把手，前途无量，肯定不会偏安一隅。在澄溪官场的风波中，他是中立派，谁都不帮，谁也不怕。这位大哥和陆庭城，是简越最头疼的两位土官，一个心思细腻，智商情商双高；一个老谋深算，交游广阔。他们还是棋友，都喜欢下围棋，可以视作一伙的……

    “噔噔噔——怎么样？”安德丽娅突然从房间里跳出来。

    简越抬头一瞅，呵，不错不错，冷峻明艳型的女娃在巧手之下变成了可爱型，略施粉黛，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不过这套牛仔装似乎不是今天买的……

    安德丽娅看在眼里，笑道：“我从没想过你会在澄溪开精品楼，所以在上海提前买了。不便宜，就买了一套。嘻嘻，今天你出钱，我又省了一大笔，三个月白吃白喝白住白玩，想想都让人兴奋。”

    简越啼笑皆非，安德丽娅继续：“你这段时间明显很累，有些方面很迟钝，以我的性格，是不可能拖到临出发前再洗澡的。”

    简越没好气地说：“你还来劲了，今天是半公半私，让主人久等很失礼。”

    安德丽娅吐了一下舌头，背好小包，抱起一个箱子，三步两步出了门。简越将文件锁进保险箱，精心检查一番，发现书房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才出门与安德丽娅会合。两人边走边聊，没有坐电梯，沿着楼梯走到地下停车场。

    简越很意外地发现宾馆安排的车不在，而且司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柳宝贵和他的宝贝女儿，今年6月才大学毕业的柳宜佳，两人站在一辆猎豹越野车边上聊天。抬手打了个招呼，问起原因。

    柳宝贵说：“老施给我电话，说阵容扩大了，让我也参加。路上再聊，你们带了什么东西？”

    “酒。”安德丽娅说完，将箱子递给柳宝贵。后者伸手接过，掂量一番，咋舌道：“乖乖，丫头你力气真大啊，抱三十斤竟然若无其事，幸好我有心理准备，不然要出丑。”

    安德丽娅嫣然一笑，没有继续。柳宝贵也没打算继续，指挥女儿打开后备箱，轻轻放入。简越暗暗吃了一惊，安德丽娅力气大他很早就知道，没想到看似一点都不结实的柳宝贵力气也这么大，似乎举重若轻。从这点来看，他一直坚持锻炼，不甘心就此沉寂……

    这边在琢磨，对面的人精很快有反应了，解释道：“我住的小区离体校不远，很多邻居是体校的老师，天天锻炼，我被影响了。”

    “主要是他好强，”柳宜佳说：“因为下棋老输，又不会唱歌，所以想在体育上找回点场子。”

    听众都笑，柳宝贵说：“时间不多，路上再聊。”

    柳宜佳是典型的女汉子，车技了得，又熟悉澄溪，当仁不让地作了司机。安德丽娅见状选择副驾驶位，将后排让给两位大老爷们。猎豹出了海韵职院南门，一路往南，20分钟后驶入前往中石乡的乡道。虽说是乡道，但宽度较普通乡道超出一倍有余——双向四车道加两条非机动车道，用三条花园式隔离带分开，中间高，两边低。仅此一项，就比绝大多数县级市强。

    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环绕的中石乡露出真容。颇具地方特色的民居三五成群散布在盆地中，田地整齐划一，山岭郁郁葱葱，到处繁花似锦，恍如世外桃源。

    猎豹继续往前开，乡道两侧大棚鳞次栉比，其中不乏造价高昂的全钢架大棚和玻璃温室。这个时候，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澄溪农业的强大，敏感的人还能猜出中石乡在澄溪的地位——后花园，或者说保留地。

    对澄溪人来说，中石乡不仅是花卉产业和手工业的主基地，还是远离城市喧嚣的静谧之地，加上行业性质和保密考虑，一直藏着掖着，从不宣传。奈何山不够高，98年5月，一批外地游客发现了澄溪的小秘密。自此之后，到中石乡游玩的人逐年增加。去年12月，连接龙湖街道和中石乡的萌山隧道全线贯通后，游客数量上升了一个层级。今年3月，澄溪行政区划调整，中石乡吃掉相邻的两个乡，领地直达海边。至此，澄溪人的“掩耳盗铃”再也玩不下去了，来澄溪的游客几乎人人知道这旮旯，只要时间足够，必定要过来看看。今天是9月12日，周三，天色渐晚，路上仍有不少外地牌照的小车在不紧不慢地往东南方向开着。不用想，肯定是准备去七台渔港。

    “暑假的时候人非常多，”柳宝贵说：“市旅游局想将这里开辟为景区，但中石乡花卉产业协会强烈反对，于是不了了之。我个人认为，开辟为景区利大于弊，虽然技术泄密的可能性会增大，但农民的收入会提高，市蔬果花卉研究所中石分所用于研发的资金也会相应增加。”

    简越笑道：“你又在转弯抹角打听我的口风，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怎么想的不重要，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让市蔬果花卉研究所提高工作效率，改变中石人对国有研发机构的不信任；要么市里放手，让中石分所改制，否则中石人的反抗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们现在有足够的财力，市里掐不住的。我个人建议选择改制，顺势而为。——怎么着，上面准备恢复你的名誉和党籍了？”

    柳宝贵说：“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公道自在人心。”

    简越轻笑：“你不用想太多，在我的心目中，你和简郁骏永远无法真正凑到一块去，因为你们两个在生活习惯和爱好上格格不入，他是个文人，你是个种田的。”

    前排的柳宜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简董，这种话以后少在我爸面前讲，他最忌讳别人说他只会种田，连比喻都不行。”

    柳宝贵低喝道：“大人谈正事的时候不要胡乱插嘴。”

    柳宜佳委屈地应了一声，闭口不言。柳宝贵歉意地笑笑：“请继续。”

    简越说：“岑山经开发展到现在，枝繁叶茂，很难被打倒，即便齐悦集团退出，它仍会沿着现在的道路前行。岑山经开不倒，你就是上级领导心中的一根刺，你拿的那点好处，以澄溪的经济发展水平不值一提，再说你都退回去了。你的仇家少，威胁低，‘宁要贪官不要庸官’是基层的共识。对上级来说，给你恢复名誉和党籍是成本最低的解决方案，一举四得。”

    柳宝贵想了想，“第一得和第二得我能理解，第三得和第四得是什么？”

    简越说：“第三得——你当副市长时，高清平等人什么都不是，给你复职，可以加深土官之间的矛盾，分而治之；第四得——你是我的合作伙伴，将你调离岑山经开，可以削弱齐悦集团对澄溪的影响力。”

    “继续。”

    “你现在是年薪百万的大型企业董事长，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点点好处无法让你动心。先给你恢复名誉和党籍，表示善意，动摇你的决心；接着恢复你的公职，换届之后外调任正职。一段时间后，再给你升官，调任巡视员之类的。如果你接受，最后估计是以副厅级身份退休。以你的性格，很难不动心。”

    柳宝贵沉默半晌，叹道：“没错，虽然家乡人说闲话的少，但我父母很传统，对我丢官入狱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上面这样安排，就算知道是阴谋，我也很难拒绝。”

    简越安慰道：“你不用悲观，更不需要左右为难。你丢官入狱跟我的战略安排有关，助你重回官场也算有始有终。嘿嘿，他们以退为进，我顺水推舟，想把我逼到无还手之力，等下辈子吧。”

    柳宝贵哑然失笑，“不知怎的，我一直隐隐觉得，你最喜欢的不是科研，不是赚钱，不是权力，而是捣乱。你不怕别人捣乱，如果别人不捣乱，你会觉得很无聊，对不？”

    简越摸摸下巴，想了想，“也许吧，反正我在这方面的心态一向很好。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即使很美好。——安丽，你笑什么？”

    安德丽娅闷声道：“我没笑，只是想起了小恶魔装小天使时候的故事，小恶魔现在长大了——变成大恶魔了，小天使彻底不见了。”

    简越很无语，懒得继续，转头问：“高清平也会参加，对不？”

    柳宝贵摇摇头，“高清平前天去外地出差了，要到下周一才回来。”

    简越一愣，“那你为什么要让阿佳而不是李建德开车？”

    柳宝贵说：“我准女婿在七台开发区管委会工作，阿佳不是去吃饭，而是搭顺风车去看未婚夫。李建德送完你之后，给一位外地供应商代驾，去了七台，准备晚上坐你们的车回来。今天过来吃饭的人，我目前知道的只有施尚林和陆庭城，陈勇十有八九也会去。老施这人啊，越老越优柔寡断。”

    简越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转头望着窗外。他不说话，柳宝贵也不说话，都在想心事。不知道是不是急切想见到未婚夫，柳宜佳开得飞快，25公里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猎豹穿过街道，驶入一座靠山的优雅庭院。柳宜佳停好车，与众人道别，一溜烟地出了门。

    简越伸了个懒腰，打量着庭院，这座中式花园酒店，以占地面积和装修而论，起码有三星。七台这旮旯什么时候有这种级别的酒店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现在的澄溪，还没来得及感叹，亭子里走出一个人，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会来的人——简郁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