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可求思(上)
建康城,南郡王府,夜。 “此去南郡,就派马澄主事。” “马澄?你不是早疑心他在狱中撰文自荐入得王府乃是图谋不轨吗?两年前你派人去查马澄的底细,不就发现他当年蓄意拐骗的良家妇女乃是……” “别紧张,听我说啊。”萧昭业伸手抚着女子披散的青丝,“此人颇负才气、沉着冷静,乃是游说那帮老臣的不二人选,若去其锋芒,为我所用,当人尽其才。他既对吴氏有情,借此机会你就将吴氏带去,给她在南郡置一处屋子,再派上几个得力的丫鬟侍卫,名为侍奉,实为监视。另外寻机将吴氏的住处告知马澄,令有情人得以团聚。恩威并施,当能成事。” “果然好计!王爷既如此惜才,我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 南郡城,高墙小院,晴。 “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若不是我搬出王妃的名头来,你还不打算见我,是不是?”男子一拳砸在木柱上,愤愤难平。 女子背对着他站立,不安地铰着手中的帕子,吞吞吐吐,“阿澄哥,我……你别,别再来找我了。” “不可能!”马澄白净的面庞涨红,咬牙说道,“我从剡县一路追来,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看见了曙光……为何?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人于千里!” “阿澄哥……” 马澄三两步走上前去,按住女子的肩膀,将那张蓄着盈盈泪眼的脸庞扳了过来。吴嬿儿的相貌称不上出众,却是小家碧玉的乖巧,杏眼秀眉,圆鼻娇唇,惹人怜爱。 “以前你总笑我为人怯懦、处事圆滑、百无一用是书生。是!我畏手畏脚,我投鼠忌器,我在南郡王府四年都只敢躲在阴影下偷偷看你几眼!一次不计后果的冒险已经让我长了教训,我不敢再那样任性妄为地带你离开……上一次出走,你坏了名声、被送进京城,下一次出走又会发生甚么?我真的怕了……我在等,等一个立功的机会,等着我能名正言顺地开口向王爷要你!现在这个机会就要来了,你为何要不告而别?” “我……我配不上你……”嬿儿别过头去,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楚楚可怜。 “我知道,你侍候过萧昭业。可我不介意,我此生所求不过是与你重逢,然后牢牢抓住你,再不放手……”男子的声音轻得仿佛怕吹散了什么般的温柔。 “不,阿澄哥……你误会了。”嬿儿颔首,咬着嘴唇,“王爷他,从没有碰过我……” 马澄按着女子的手一紧,不可否认,一股喜悦自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既如此,为何?” 嬿儿深吸一口气,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阿澄哥,王爷器重你,你一定可以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的。我这样的身份永远见不得光,终会碍着你的路……” 言罢,女子手上使劲,便要推开他。他又着急又好笑,紧紧地钳住她的肩膀,“我说过,我此生所求不过……” “这世间只有‘所求’,却没有‘此生所求’。”她的声音突然淡漠得叫人心寒,“有欲便有求,人的所求总是那样多变,好像永无穷尽。” “嬿儿!你不信我?”他微愕。 “或者说,我是不信我自己罢……”嬿儿的笑中似有一种凄美之感,“我不信自己可以和你好好的。” “既然你不愿我为官,那我待我回京复命之后,便和你回剡县可好?我们在乡野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 她使尽全力,终是趁他不备,挣开来了。“王妃给我挑的地方很好,我很喜欢。”她退后两步,“我只想呆在这里,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这样挺好的。阿澄哥,我知道你有神通,但我始终相信,你不会强我的罢?” “嬿儿……” “你天生是做官的料,何必辜负一身才华?阿澄哥,我就是你的邻家妹子,以前是,以后也是。以前你不是对我言听计从的吗?这一次为何就不能遂我的心愿呢?回建康去,做一个清官、好官。娶妻生子、封妻荫子……” “你……”马澄皱紧了眉头,青紫着脸,便要上前。 “我累了,送客!”她急急后退,高喊道。 两个丫鬟当先进门,撩开帘子,站到了她的身后。一名侍卫紧随其后,站在帘外,摊手道了声“请”。 马澄望着女子那副坚定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了——倔强的眉头间似有一股散不去的哀戚。他攥紧了拳,转身走了出去。 以前的她,天真率性,整日整日地粘着他,直到她爹娘半焦急半打趣地说道:“嬿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再粘着阿澄,小心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才不会,阿澄哥会娶我的!” 后来她哭着到他家,说爹娘的脸色变得好可怕,大声地警告她再不许去找他。
“‘要赶紧给女儿说婆家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便宜那个穷鬼了!’我阿爹还在屋子里偷偷地这么对娘说,我一听到,就赶快跑来找你了。阿澄哥,我不要嫁人!你帮我想想办法啊……” 他被闹得没法了。他早已经发现了,自己对这个牛皮糖般的小姑娘,不再怀着兄妹般的感情——而是那种,当听到她要许婆家时,如火焚身般的烦躁,坐立难安。 “你刚刚说,如果要嫁,就嫁给我?”男子忍住面部肌rou的抽动,淡定地问。 “是啊,爹娘要给我找的夫家,我又不认识,要是他们虐待我可怎么好?阿澄哥你对我最好了,要嫁,我也只嫁给你!” “可我家徒四壁,就算你愿意,令尊令堂也不会同意的。” “不怕!阿澄哥你有学问,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她一昂头,说。 “可万一,等不到那一天,你就已经嫁给别人了呢?” 说到这,她又苦恼地耷拉下脑袋。 “不如——”他鼓足勇气,“我带你离开这里吧?我娶你!” “离开这里?”她跟着念道,随即摇摇头,“不行,阿爹阿娘找不到我会担心的,我也舍不得他们还有大哥、二姐……” “我们只是离开一阵,”他出言截住了她的絮叨,“如果我们在外地成了亲,到时你爹娘就没办法再把你嫁给别人了。你还可以留下书信,告诉他们不必忧心。” “原来是这样!好办法!那阿澄哥你等我,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子时,巷子拐角见!” 她似一阵风窜出门去,刹那间便不见了踪影。这股子一口吞尽西江水的性子,他哑然失笑。 就这样仓促上路,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夜的路,直到第二日酉时,在客栈中被官兵截住。 听说那丫头知道他被判刑入狱后,哭着闯了趟县衙。听说与情哥哥出走坏了那丫头的名声,怎么都没有婆家肯要了。听说,县里要送一批豆蔻女子到建康做宫女。听说……那丫头进了南郡王府,成了侧室。 身处牢狱之中,他的听说总是迟到得太多。 不论今生还有没有缘分,到底追到她在的地方罢。他追来了,就要追到了,她却转过身去,再不是当初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