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钟况然有声(下)
那时,一队车马将她平安地从南郡护送回京,他站在建康城门之下,望着远处扬起的黄尘近了,更近了。车帘掀起,那张小脸因为不堪旅途奔波,显得有些憔悴了。没有想象中的声声斥责,她甚至没有说半句抱怨的话,就这样冲他一笑,霎时间温暖了一切。下人说,姑娘接到南郡王的王命时,跪着,很平静。 望见她的那一刻,脑海中有一句话似在回响: “阿澄哥,我知道你有神通,但我始终相信,你不会强我的罢?” 他猝然觉得胸口里有一块地方,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扎着疼了起来。但是他冲她挤出了一个笑容,一点点走近。他说:“嬿儿,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她住进了马府之中,以一个女主人的身份,以一个清修客的姿态。他渐渐认清了,以前那个只懂得大哭和大笑的女孩已经不在了,错过的这几年,他再也还不回去了。 ……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钟者,欲负而走,则钟大不可负;以锤毁之,钟况然有声。恐人闻之而夺己也,遽掩其耳。恶人闻之,可也;恶己自闻之,悖也! —— * 殿前的长阶下孑然立着一个消瘦的身影,斜阳洒下,青石板上模糊的阴影依稀可辨认出那淡薄的身子微微倾斜着,借力于一只拐棍才堪堪稳住身形。 “修仪娘娘,皇上请您进去。” 她微微一颔首,“劳烦公公了。” 一步一步,斜阳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就那么一个人,一只拐,不紧不慢地登上长阶,迈入高坎,走到了他的面前。 视线自手边的奏折上移开,他抬眸间不禁皱了皱眉:“怎么没有人服侍你?免礼!快坐下罢!” “谢皇上!”她撑着手杖,站直了身子,缓缓移步,在墙边的茶座上坐下了。 “往后,有事便叫人传个话,”萧昭业的眉头依旧皱着,“何苦自己来一趟!” 闻言,她扯了扯嘴角,几分苦涩:“往后,怕是不会了……那乌头毒,有眉目了。” “你说甚么!” “乌头毒”三字有如剑光一闪,在霎时间划开了他所有的防备。萧昭业瞪大的眼睛难掩惊愕——他从没奢望过此案能有转机,此仇能终得报——但当旧调重弹之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里埋下了多少恨。 “并非是关键的讯息,臣妾只是查到了下毒的手法,或许可以顺藤摸瓜……” 对上他那震惊之下隐隐蓄着些兴奋的眸子,霍采婕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沉下眸子,像是怕他失望似的。 “无妨!”等不及似的,萧昭业摆摆手,“你说!” “太子爷有一个习惯——每日清晨的洗面水都要以艾蒿叶浸泡过一个时辰。而那艾草中,混杂了附子叶。” 她三言两语的陈述,却有如燧石碰擦,在萧昭业的眼前迸出耀目的火花。 “细细说来!”他的脸上难掩焦急。 “紫荆林的边缘有一块地,种满了艾蒿。臣妾途经艾草丛时,嗅到了那种气味,比对医书,翻找之下,发现艾蒿中混种着数量不少的附子。这一种乌头,它的叶片与艾草极其相似,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为保艾草新鲜,每日丑时,有专门的下人去采摘艾蒿叶,浸泡于清水中一个时辰,方来得及在早朝前呈上,为太子洗面。采婕以为,采摘时乃是更深夜半,下人更是难以分辨附子与艾蒿。附子叶片中含毒较少,不致速死,日积月累浸泡于洗面水中,透过肌肤沁入体内,这才下毒于无形。还请皇上派太医前去细细查证,使真相有一日能大白天下。” “这是自然。”萧昭业点点头,“难为你观察入微。你放心,剩下的便交由朕来查办。此事尚不能张扬开来,朕会着人将赏赐送到你宫中。你不必客气,知道吗?” “谢皇上!”她明亮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采婕告退!” “不必行礼了。”萧昭业忙摆了摆手,高声唤道,“徐公公——派一个婢子扶修仪娘娘回宫。” 掌事太监徐龙驹应声推门而入,唯唯诺诺地应着。 “臣妾谢过皇上!”霍采婕拄着拐,转身缓缓向殿外走去。她的步子很慢,慢得像是在留恋什么。 行至殿门,徐龙驹与一看着颇为乖巧的婢女已经垂手候在门外。婢女见状,待要上前搀扶,霍采婕却像是突然挣脱了什么似的,有些失态地猛一回身:“皇上,臣妾尚有一言!” 萧昭业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她,遂摆摆手令徐龙驹等退下。 “你遗漏了何事?” “请皇上恕臣妾不敬之罪。” “你大可直言不讳!” “谢皇上!”霍采婕攥紧了掌心的手杖,一字一顿地说,“东宫之中等级森严,有些物什,除了太子爷之外,便只有太子妃能使用。禁地边缘栽植的艾草便属这一类。臣妾听闻,太后娘娘早年曾有烹制艾草茶的习惯……” 萧昭业静静地听着,眼神深沉得可怕。 “照理说,毒素以内服方式进入体内,当远比外敷剧烈得多,但太后娘娘安然无恙。采婕百思不得其解,不敢妄忖……” “朕知道了。你所言确有蹊跷之处,但这只是片面之言,没有真凭实据,你切勿对外人讲起。此事交由朕来办。” “臣妾遵旨。” * 自十一岁那年在窗外偷听到父王与王少傅的对话,他便心知肚明,当朝的太子与太子妃乃是貌合神离——至少,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时时怀着冰凉的防备。很快地,他认了,也懂了。皇室之中,架构在利益关系上的婚姻比比皆是,他不再觉得惋惜,亦没有兴致揣度一味顺从的母妃对父王的心意。 但,此时此刻,当他以怀疑的态度,重新审视母亲在父亲的死亡中所扮演的角色,还是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的确解释不通,采撷的乃是同一片土地上的艾草,与剧毒的乌头共植的艾草,为何父王会毒入脏腑、不治而亡,母后却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难道…… 不!不可能!没有理由……不会的! “皇上驾到!” 一声高呼让他从重重的思绪中挣脱开来——圣驾已然在寿康宫门前停下了。 举步入内,萧昭业缓缓迈着大步,尽可能显得同往常一般自如。及至正殿之时,迎面走来一着紫袍的男子——十四五岁的样子,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显得乖觉俊秀。 七步之外,来人下跪行礼:“臣弟参见皇兄!” “免礼!”萧昭业踱着步上前,“昭文,来看望母后?” “回皇兄,正是!” “朕平日里政务繁忙,多亏了你在母后跟前尽孝!找个机会,朕可得好好感谢你一番!” “皇兄说笑了。” “行!这事儿以后再论!”萧昭业朗声笑着,拍拍胞弟的肩膀,“走,随朕进屋去。” “是!”萧昭文微微一颔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随在那袭龙袍之后。 叙礼毕,母子三人围着径长两尺的圆桌坐下。几上摆着两盘精致的糕点,三盏热气腾腾的雪菊茶。本是其乐融融的相聚,萧昭业的心中却没由得生起落寞之意。他随手端起茶盏,小口轻啜,将那一瞬的疏离之感轻轻带过了。 “皇帝近日政务繁忙,怎地记起探望哀家了?” 不过短短数月,从东宫太子妃到一国太后,像是支持不住如此之快的转换似的,王宝明面上的苍老之态更甚,搭配着太后的华服,叫人想不到她未满四十的年纪。此刻她肃着面容,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萧昭业将茶盏端在手上,自然地淡笑着:“母后的言下之意只怕是怪罪儿子近日忙于朝务,未来得及向母后请安罢?儿子这不请罪来了?好在昭文孝顺,时时进宫来陪伴母后。朕方才还和他说起,要好好感谢他才是……” 王宝明面上仍掌着:“哀家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皇帝多心了。” “皇兄日理万机,母后你就体谅体谅罢。”萧昭文在一旁帮腔。 终是忍不住带出一抹淡笑,王宝明点点头:“好好好,体谅!自然是要体谅的!” “只怕母后这话说早了……”萧昭业挑挑眉,神秘地说,“若是连昭文也政务缠身,无法陪伴母后左右,又如何?” 闻言,萧昭文的眼底倏地闪过一道光。 王宝明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何意?” “昭文也不小了,朕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预备拿一些政务来劳烦劳烦他。”
“皇兄是要臣弟入仕从政?” “正是!”萧昭业勾唇一笑,轻揽着胞弟瘦弱的肩膀,“你可有兴趣?若是你自己乐意拿一些陪伴母后的时间来处理政务,只怕——”萧昭业偷瞟了王宝明一眼,“母妃也不能不放手罢?” “臣弟愿为皇兄分忧!”萧昭文当即抱拳表忠心。 “成成成!”王宝明无奈地摆摆手,叹道,“哀家这儿都还没表态,你们都商量好了!” “母后这是同意了?”萧昭业恶作剧成功似的,朝弟弟得意地挑挑眉毛,一如当年。 “同意!哀家总不能碍着新安王的前途不是?”王宝明一副“儿大不由娘”的表情挂在脸上。 “哈哈哈!”萧昭业长吁一口气,将茶盏端到嘴边,轻搓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母后,朕记得小时候常在您这里喝一种草茶,淡淡的青草香,很是好闻。最近怎的都不见了?” “草茶?哦!你说的是艾叶茶?皇帝若是想喝,哀家这便唤人去一趟!”语罢,王宝明扭头唤道:“揽菊,去太医院取些干艾叶来!” “是!”揽菊答应着退下了。 “往日,母后宫中不是常备艾叶茶的吗?怎地还要去太医院取艾叶?”萧昭业漫不经心地问着。 “哀家不喝艾叶茶也有好些年了,宫中自然就没备下。”王宝明用茶碗盖轻刮着茶汤面上的花瓣。 “为何?朕印象中,母后当年对艾叶茶可谓情有独钟……昭文,你说是不是?” “皇兄这么一提,我也记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种茶,喝着很是清甜。” “没想到你们兄弟俩倒是对那艾叶茶的味道念念不忘?也没甚么大事。不过有一段时间,我心中烦热、睡眠不宁……后来,哦,还是嫤奴这孩子有心,特地唤了个医女来为我诊断。那医女听说我常年饮用艾叶茶,说我是……甚么血热的体制,不宜多饮。于是,我便改了这习惯。言至此,皇帝,嫤奴的身子近来可好?” “劳母后挂念,阿奴她一切都好。”萧昭业的微笑,安稳地将心中的波澜掩饰下了。 “嗯,那便好。头胎是得小心着些!”王宝明微微点头,接着问道,“哀家听说,皇帝将当年医好你的那位杨神医派去了景仁宫?” 王宝明感念杨珉之救子之恩,一直以“神医”相称。 “正是。杨太医医术精湛,心思也比旁人细腻些。” “神医办事,哀家自然是放心的。”王宝明顿了顿,目光在萧昭文的颊上游走,突然一拊掌,“母后这记性是越来越不行了——方才只教揽菊去拿艾叶,却忘了叫她一并取些松针回来……就这会子说话的工夫,她应该还没走远。昭文,你跑得快些,替母后走一趟。” “是!” 萧昭业微微皱眉,他大概猜到了,把昭文支开,母后要讲些什么事。 果不其然,王宝明将茶盏撂在桌上,急急开口道,“你可知道,宫中都传开了!纵使杨神医医术卓绝,非一介医女可比,可你将一男子置于后宫,实在欠妥!” “想来母后近日也听到了不少消息。”萧昭业轻声叹气,“现下朝野中颇不安宁,阿奴若诞下一子,便是皇储。那些谋逆之人又岂会坐视不理?若无一可靠之人侍奉阿奴左右,朕终归是放心不下。这是朕思虑良久之后的权宜之计。更何况,那些闲言碎语无孔不入,就算是每日请脉,也免不了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既如此,朕索性光明正大地下旨,令杨太医入住景仁宫。至于谣言,朕已顾不上那许多。” “法身!”王宝明气急之下,唤起了那埋在记忆中的称呼,“甚么叫‘顾不上那许多’?三人成虎,你这是在给皇家的名声抹黑!你何必将嫤奴护得那样紧,她是个聪明人,只要稍加留心,深宫之中,又有谁奈何得了她?你未免多心了。” “朕无意顶撞母后。只是此事,朕意已决,请母后勿怪!”萧昭业肃了脸,施施然起身,“儿子告退,改日再来请安!” 言罢,萧昭业夺门而出。他怕迟一步,自己会克制不住地出言顶撞—— 皇家的名声又如何,谁担负得起那万一? 秋风拂面而来,他笑着摇摇头:研习了十余年的君王之道,果然还是不适合这个位子。他知取舍,却不肯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