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此水何当澄(下)
直觉感到那不会是什么简单的吟风弄月之作,她脸上挂着笑,追问道,“诗?说了些甚么?” “范大人在渡黄河之时有感而发, ‘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陵。 桧楫难为榜,松舟才自胜。 空庭偃旧木,荒畴余故塍。 不睹行人迹,但见狐兔兴。 寄言河上老,此水何当澄?’ 倒是应景对题。” “寄言河上老?河老?果真!”女子像是没听出这句诗的深意,赞同地点点头,一拊掌,“河上公居于黄河之滨,乃是黄老哲学的集大成者,这才是真正的隐士。你呀,在归隐的决心上若能学得他的十一,我就满足了!” 难为她反应如此之快,萧昭业释然地一笑,“学……也是要有天赋的。我尽力……” 女子嫌弃地撅了撅嘴,心下却是一凛——黄河之水何时得澄,普天之滨何时得宁……你终究还是放不下。 另一辆马车上,王歆探出了个脑袋,连声招呼着:“哎正好!你们别站那儿了,过来搭把手,把这吴姑娘抬下去罢!” “啊……好!”何婧英回过神,拉着萧昭业就过去了。 萧子隆挡在了王歆的身前:“你快别忙了,抱着铖儿先下去。” “呼……”王歆擦了擦额角的汗,伸手接过襁褓,见萧、何二人走近,冲他们说道,“这吴姑娘啊,半夜里醒了一次。说甚么也要去找她那夫君……唉,我不敢告诉她实情,就先给敲晕了。不过看样子她那精神头倒是不错,恢复得挺好。她一醒来,铁定又要问东问西的,你们打算怎么说啊?” 萧昭业征询似的低头看向何婧英,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瞒着罢……”萧昭业叹了口气,“见机行事。” “成!”王歆点点头,灵巧地一跃,抱着孩子下了马车。 …… 两辆马车、拖家带口的这么一大帮人,在边簏镇这么个小地方终究太过扎眼。是而他们只能在此地稍事休息,换些米粮,耽搁得愈久,就愈危险。无论是追赶挂印而去的随郡王的人马,还是追捕欺君在逃的郁林王的兵马,亦或是各地想向新帝投诚表忠的大小官员,都在虎视眈眈。想要彻底摆脱萧鸾的布控,绝非一日之功。 此行,他们的目的地乃是喜得镇后的一处山谷。 那一日,萧昭业与萧子隆正在偏园的正厅中商议离开建康之后的路线,偌大一张手绘地图铺在圆几上,两个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图纸苦思冥想。何婧英的精神已经大好,陪着衡兰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燕雀湖离建康太近了,而且来往的游人并不在少数。”萧子隆摇摇头,“王公贵族在那里建个私宅小住几日倒是可以,若似我们这般逃命,只怕没两日便叫人上报官府、拿赏银去了……” “如此,在别处置下的府邸也是一个道理……”萧昭业望向地图的版面,面色含忧,“时间太紧了,去哪里找这世外桃源?” “喜得镇。”窗外募地响起女人的沉声,语气平淡。两人闻声抬头,窗纸上透着一个虚影,似是路过。 “御神医。”萧昭业当先站了起来,快步上前轻推开了窗扇,恭敬地问道,“您还好罢?要不要用些膳食?” 以示敬意,萧子隆跟着站起身来,心下喟然——自杨珉之过世之后她闭门不出,至今已有两日。眼下,看样子是好些了。 御瑟并未回答萧昭业的问题,只是淡淡地瞟了眼桌上的地图,说道:“先在喜得镇后边的一处山谷落脚罢。那里重峦叠嶂、钟灵毓秀,常年鲜有人迹。山脚边有一处篷屋,闲置了二十余年。年初时,我去看过,收拾收拾还是能住人的。” 萧昭业本以为她会提议江南贤溪镇后的莲山,或者索性撒手不管,却不知道这喜得镇是什么地方。这地图上…… “别找了,小地方。你们这张地图太泛了,上边没有。” “这……” 萧昭业犹豫地望向萧子隆,后者也是半信半疑。 御瑟不再多言,举步离开,只撇下了一句话: “那篷屋,是文惠太子盖的。” …… 早听父王身边的殷茧说起,父王最后的那几日,杨太医曾带一个女人入东宫看望。当时太子屏退了左右,独留那女子在屋中谈了好一会儿。后来那女子离了宫,再没人见过,也无人知晓她的身份。难道说,那女人便是御神医?二叔也曾提到,父王早年离家,后被强行押回,在外面似有牵挂。她与父王之间…… 萧昭业强忍住追根求源的欲望,让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问。有些事,若她想说,自然会说的。 而这喜得镇则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衡兰、御瑟与吴嬿儿同屋。彼时,衡兰正一样一样打点着行李中的物什,御瑟则靠在窗口的扶摇椅上闭目养神。 “衡……衡兰?”床上的女子迷惘地睁开双眸,朦胧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王妃的贴身婢女。 衡兰将手边的东西一放,转过身近前来,淡笑着应了声:“吴姑娘,你醒了?” 吴嬿儿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自己这是被王爷救了,衡兰是王妃的婢女,自然跟着王爷一道。那,阿澄哥呢?他既要我离开,便是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一定被关了起来——我总是害他受这牢狱之灾…… “衡兰……”吴嬿儿急切地攥住衡兰的手,“你知道马澄吧?昔日王爷府上的门客。王爷有没有说他怎么样了?被关在了哪里?” 她总是王爷王爷地这么叫,仿佛陷在往事中,不肯出来。 虽有些不喜,衡兰还是清了清嗓子,这段腹稿她已经打好了:“王爷说,那些兵士没抓到人,皇上没有证据问罪马大人,此事权当一场误会。只是皇上心生疑窦,马大人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着。所以马大人传消息来,教你先跟着我们安心养病,等过了风头再说。” “那就好,那就好……”吴嬿儿的面上浮起笑容,她连声应着,心定了不少。
她的这副形容,牵动了衡兰心底的伤心事。衡兰不忍再看,轻笑着道了句:“吴姑娘饿了吧?我去楼下给你取些银耳羹来。” 不待女子道谢,衡兰便逃似的出了屋子。 半晌,扶摇椅上的御瑟懒懒地翻了个身。安静的屋中突然有了响动,吴嬿儿吓了一跳——她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女子。见她睡得正香,吴嬿儿不敢打扰。沉寂又重新淹没了这小小的屋子。 * 用过了热乎的银耳羹,吴嬿儿原本发白的面颊已经隐隐透出血色,气色好了不少。若不是此时,屋门上响起了不轻不重的三声叩响,只怕她都要下床去面见她口中的“王爷”、“王妃”了。 来人正是萧昭业与何婧英。 客套地见了礼,二人双双在床边的软凳上落座。 吴嬿儿的眸中都透着笑意:“奴家谢过王爷与王妃的厚恩。” 萧昭业抬了抬手:“不过是些旧时的称呼,还是尽早改了罢。” “之前的赐婚,奴家未能随夫君当面谢恩,此番权当补过了。”吴嬿儿笑脸盈盈,“再有,嬿儿要谢诸位此次相救之恩。之前阿澄哥言语中有不敬之处,嬿儿替他向公子道歉。不,待回了健康,嬿儿一定让他手书致歉!” 听她这般说,萧昭业唯有干笑:“不……不必了……” “公子大人大量原谅了阿澄哥,但这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吴嬿儿的面色愈发红润。背叛一事得到了萧昭业的谅解,谈及马澄,她的神采中多了些什么,像是甜蜜。 何婧英在一旁默默看着,不由得黯然——这丫头,只怕一直都没弄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昨夜听公子的两位朋友说起,我们这是要离开建康。不知,将往何处?” “走一步算一步罢,还没决定好。”萧昭业选择了隐瞒,他们的落脚之处还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嬿儿的意思是,倘若走得远了,日后嬿儿回建康亦多有不便。不若在此拜别诸位,回了马府,便推说阿澄哥将我送离建康将养了些日子,想必不会落人口实。” “不可!马兄将你托付于我,我又怎能任你孤身返京?”萧昭业的嘴角抽了抽,这种谎,他实在有些说不出口,“你不必忧心,待风头过去,马兄自会派人来接你的。” 眼见萧昭业编不下去了,何婧英接口道:“说得没错!嬿儿,眼下你的病还需细细调养,回建康不争这一时。” “嗯……好。” 吴嬿儿口上虽应承下了,心里却不免有些疑惑——他们一行人在躲避朝廷的追捕,带着一个她毕竟多有不便,哪怕将她留在这间客栈等建康来人亦不失为合适的办法。阿澄哥也是,避其锋芒的理儿是没错,可找个借口派人来接自己的妻子又有何不可?他们这些谋划考量,还真是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