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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同是天涯沦落人

    七月十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余夏之际难得的清爽天,大约是人们的心情好的缘故吧?

    谁又会知晓数月后,汪琬国只在美人的一颦一笑间,便旦夕不存了呢?

    回想起来,汪琬又有何罪?列位看官,你道如何?原来那日公子寞遥与尹世尧觐献的贺礼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飞燕宠冠后宫,原不过以此意恭贺莫紫枭的意气风发,紫枭却执意认为这个莫大的诅咒。赵飞燕下场凄惨不说,终身无子。自己本是寡妇之身,本就为人诟病而一直不得登上王后宝座,飞燕既是红颜又是祸水,却还是皇后至尊,更是一层讽刺之意。因此紫枭一开始还对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心生爱慕之情,见过贺礼之后,心情一落千丈,由爱转恨,一心要置其于死地。

    汪琬气数将尽,诸人却还浑然不知。

    宴会以后,斯鸣宿在双栖楼。紫枭却没有卸妆侍寝的准备,依旧红妆艳抹,明艳动人。屋中红烛自是明亮,但在紫枭身后真是颜色尽失。斯鸣也是一身疲惫,即使见了倾城天姿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两人均是懒懒的,合拥而卧,紫枭一身瘫软在斯鸣身上,肤若凝脂,冰凉泽润,连呼吸都透着香气,令斯鸣昏昏沉沉,十分受用。

    紫枭红唇轻启,知道斯鸣将要昏昏欲睡:“大王为妾妃一天忙碌不暇,枭儿感激不尽。”

    斯鸣听了,眼皮也没抬一下,嘴角扯了扯鼻息间“嗯”了一声。

    “大王着实累了,妾妃的绝世容貌都引不得大王抬眼看上一眼了。可是,乱臣贼子却没有半刻消停。”紫枭将脸贴在斯鸣的脸上,冰凉的感觉,加上颇带威胁的言语,激醒了斯鸣:“你什么意思?!”

    “大王,妾妃是您的人了,虽然孱弱,不禁诋毁,可妾身遭受委屈,就是大王遭受了委屈啊!”紫枭见斯鸣睁开了眼睛,方才媚笑的表情一扫而光,换做了楚楚可怜的神色,仿佛真被什么人欺负了一般。

    “是谁?!是谁诋毁了你?敢动寡人的人,就是在向寡人挑衅!”

    “汪琬公子寞遥,今日献给我的贺礼已经是**裸的挑衅了!大望京都没有发觉?!”紫枭故作吃惊状,“要知道危险总是悄悄来临的,您的松懈,就是在给恶人以可乘之机!”紫枭真是卖的一手好关子。

    “寡人记得,李寞遥说那个贺礼的来历是昔日能做掌中舞的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寡人认为这是在夸你身姿婀娜,姿貌倾国罢了。”

    “哼!赵飞燕是何许人也?将妾妃比作赵飞燕,那将大王您比作什么了?汉成帝将美人怀比作温柔乡,最后不仅昏庸无道毁了国,还命丧于温柔乡中。大王~这种污秽之语,妾妃听不下去了!”

    斯鸣头脑还在昏聩中,听了这些话,心中十分不悦,鼻间粗气频喘:“汪琬与我本是盟友,不想今时今日也存了不臣之心!他日必得灭了他才叫人知道我的厉害!”紫枭伏在斯鸣怀里,心中十分得意,不免喜形于色,红唇轻开,眼神狐媚。

    那晚,袁启正彻夜未眠。他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在灯下读完了沈云晗的那篇谏表。

    大王尊上:

    臣下将不久于人世矣。唯念此生苦劳虽多,却无建树。朝中小人肆行,坊间秽言不清,后宫祸水频出,杏帘仍居一人。

    朝中上至太宰,下至县官媚上厉下,不思进取,为一己之私,损国之根基。坊间流言频传,于国君威严有损却无以制止,又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须知之甚矣。后宫不宁则前朝不宁,前有黎雪凫、后有莫紫枭,红颜祸水矣!而红颜之所以为祸水,皆因国君不能自持,臣之将死,其言也善,忠言逆耳。杏帘有一人能动天下势,卢国看似能为天下司命,司命之主却以洛女为司命,危哉!不收之,则须杀之,不杀之,必为之所杀!

    臣不久矣,此四事不已,不瞑目矣。

    看完此表,才知沈云晗一身正气,陷害了他,袁启正自觉自己的确小人之心太甚了……

    这日清早,本是霞光万丈,茕白起得异常的早,竟能赏得日出之景。然而天公不作美,没多久,竟应着日光下起毛毛细雨来。茕白听启峥启嵘谈论今日是汪琬国献俘之日。信阳一役,汪琬国大败,卢军得以长驱直入,直捣汪琬都城汴梁,琬怀王自刎,殉国,两位公主昭曦、葭萌因怕折辱,**而死。自此汪琬国算是灭了,被俘的都是一些重臣及其家眷,和琬怀王膝下独子李寞遥。茕白无心怜惜叹伤他国的悲惨命运,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挽伤的是自家多舛命途。窗外细雨牛毛映入茕白眼中,化出了点点晶泪……

    乾舆门外

    李寞遥带着重重枷锁在最前面率领众多宫眷和重臣,缓缓前行。其间混杂着叮叮当当的铁链碰撞声,夹杂着几个宫眷低低的抽噎声,还有在旁边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不时用皮鞭鞭抽的咻咻声和驱赶俘虏的吆喝声。

    顾斯鸣站在乾舆门的城楼上,手扶栏杆,看着汪琬的战俘一个个对自己俯首帖耳、奴颜婢膝的样子,意气风发,不觉间嘴角漾起一丝笑,紫枭偎在斯鸣怀中,陪笑侍奉,心中洋洋得意,嘲讽昔日汪琬不知朝贺自己的可笑姿态。袁启正与方奠各在一边,垂手侍立。城下,众人肃立。骑马监奴的将领晏天颢双手抱拳,抬头高声请示大王:“众俘虏已带到乾舆门前,是否举行献俘大典,请大王示下!”顾斯鸣面上无笑,说道:“将众俘驱押至我宗庙祭天坛前,大典在彼举行!”

    “是!!”天颢一声令下,鞭子的抽打声、吆喝声与俘虏的哀嚎声又此起彼伏起来。

    彼时,在祭天坛前,李寞遥已卸下枷锁,只是脚镣仍在,正背手仰头站立。身后是一众战俘,枷锁也均已卸下,一些宫眷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而大臣们则显得有些骨气,抿嘴皱眉,神情紧张。

    “卢国战无不胜,卢军攻无不克!卢国战无不胜,卢军攻无不克!……”卢国禁卫军手执兵器,跺地有声,大王驾到时,他们喊起口号震天的响。

    “好!卢国永胜!”顾斯鸣祭祖结束,从宗祠中走出,身后是一干大臣,气势逼人。“李寞遥!”顾斯鸣右手指着台下的寞遥,断喝一声,接着说道:“此处是我卢国先祖争霸天下的地方!汝等鼠辈,今为俘虏,站在坛下,是何感想啊!”寞遥则背手望向天边的几缕飞云,若有所思起来。

    没一会儿,天竟下起了纷纷细雨,雨不大,若有若无的。斯鸣见状,只嘴角一撇,不曾理会,又伸出右手手掌:“公子寞遥?请上来!”寞遥听罢,从天边收回目光,向后退了一小步,复又仰头与斯鸣眼神对视,不做反应。斯鸣哈哈一笑:“来呀,请汪琬太子上来!”

    语音一落,几名身披铠甲的将士从旁边军阵中跳出,架起寞遥,一路几十级台阶,押到了平王跟前的几级台阶下,而后站在一旁肃立。寞遥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在台下的姿势,斯鸣头微一扬,乜斜着眼瞧着寞遥,继而嘴唇翕动:“你们怎么还不跪下?!”稍一停顿,“来呀,请太子跪下!”话音一落,刚才那几个士卒复又上来,合力压着寞遥,寞遥拼死不跪,台下是一片众俘虏的呼喊声:“寞遥太子!寞遥太子!……”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一切挣扎都是困兽之斗,一个士卒用脚踢在了李寞遥的膝窝,李寞遥被摁跪在地上,挣扎不起。

    斯鸣见此情形,一丝嘲弄挂在脸上,闲步走下台阶来到寞遥跟前,放眼瞅瞅台下的汪琬子民,边抬起右脚踩在寞遥的脖子上、用力下踩,边说道:“逼着寡人羞辱你!”

    寞遥没能敌过斯鸣,头被斯鸣的脚踩到了地上,卢军欢呼雀跃:“卢国战无不胜,卢军攻无不克!卢国战无不胜,卢军攻无不克!……”汪琬子民在山呼声中默然了,缓缓跪在地上,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接着,斯鸣用力踹了寞遥一脚,寞遥的脑门磨破了皮,流出血来,寞遥抬起头来,恨恨的目光闪着仇怒。主持献俘大典的袁启正高声道:“大典结束…!”斯鸣随即下了旨意:“汪琬已灭,若属皆已为吾所虏,收为官奴,暂押羁奴营,候旨发落!汪琬太子李寞遥系战俘重虏,另收监,候旨发落!”宣毕,晏天颢从旁上前一步,小声问道:“敢问大王,将李寞遥收押在哪儿?”斯鸣沉默了一会儿,恍惚间想起了洛茕白,顺口说出了杏帘草庐,喃喃地重复了两遍,晏天颢以为这是大王的旨意,于是照办了。

    献俘大典结束后,众亲眷与众大臣被驱押至羁奴营。当监仓的铁门无情地关上时,他们才真实地感到自己已经成了卢国的奴隶,而李寞遥则被晏天颢亲自押送至杏帘草庐——李寞遥身披重刑,晏天颢手中拿着从刑具上留出来的粗大铁链,骑在高头大马上,在绵绵细雨中向城外草庐前进。身后跟随着五名士卒都手执兵戈,身披铠甲。

    及至能看到草庐时,这七个人也同时听见了一曲清歌,从草庐方向传来……

    “离情自古空余恨,直教人生死相许。问苍天,殇有多深,一轮明月高悬碧空;

    离殇绵绵无绝期,斩不断竟理还乱。问大地,情有多深,千尺碧潭远隔天边。

    墨夜星天不成眠,望窗外的天,浮着你的脸。这黑暗、不得不眷恋;

    双栖蝶伴落了单,唱离分的寒,吟叹命的残。那容颜、不得不挥散。

    留得一生白头皓首,手执你指间,就永不遗憾”

    ……

    寞遥略通音律,听得出此曲内蕴哀婉古风,因叹道:“一曲清歌,唱不尽天涯陌路人未还~”

    晏将军听罢,冷笑一声:“那草庐里羁押着的是前祁静王洛茕白,七年前的亡国之君,苟且偷生到了现在。你小子失了江山却能抱得美人归,别到时候醉生梦死在这温柔乡里!连这亡国之耻都一并抛在脑后,贻笑天下!”寞遥听着,心中忽然浮出十年前祁惠王国丧时,与静王洛茕白的一面之缘。不想今日两人在此情、此景、同命、同运之下重逢——一股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寞遥正自想着,十年前的初见之景时,一行人已来到杏帘草庐。押守仓里的两个监卒见是晏大将军,赶忙迎接——未完的琴曲也被迫中断了。

    “好好的琴声被你们两个无知之徒破坏了,真是焚琴煮鹤,不识风雅!”晏天颢边说着,边从马上下来,用马鞭抽打这两个士卒。茕白在旁边跪着,低敛着眉,冷眼看了一会儿,说道:“晏将军贵步临贱地,不知有何贵干?”晏天颢听了,停止了抽打,弯起了马鞭,抵起茕白的下巴,迫使茕白扬起头来看着自己,轻浮地说:“大王怕你孤身一人在杏帘空虚寂寞,百无聊赖,特给你送来一个小白脸,安慰安慰你~!还不赶快谢恩!!”

    就在茕白一抬头的瞬间,寞遥看见了久别重逢的面孔,苍白的脸色,无神的双眸,面无表情,神情悲伤——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与内心深藏的模样,出入很大。七年的奴隶生涯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变得憔悴孱弱,无精打采。

    茕白无意与晏天颢周旋,只是顺从了晏天颢此话最肤浅的意思说道:“谢大王恩典,谢将军关心。”

    “哦?”晏天颢对茕白的回答十分不满,于是用马鞭抽打茕白。一鞭力度过大,后背的伤口流出血来濡染了茕白的囚衣。茕白趴在地上,但始终没有求饶,那五个士兵见状,也上来对茕白拳打脚踢,恶语相向。寞遥在一边义愤填膺,不顾自己身披重刑、行动不便就扑上前去,覆在茕白身上喊道:“几个大男人对一个弱女子拳脚相加就不羞耻吗?!倚强凌弱,以多欺少,如此卑鄙的事也是能统领三军发号施令的大将军所为吗?!”

    晏天颢听罢,停了手,但最后还是给了李寞遥一脚,那五个士兵也停止了对茕白和寞遥的殴打。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复命!你两个便好好招待贵客吧!”晏天颢对着那两个监守说完,扔出了寞遥身上的大料的钥匙,一个箭步跨上马背,扬尘而去。

    这边两个监守被打的也着实厉害,待晏天颢走远了,两人也不管茕白寞遥怎样,只是相互搀着回了监仓。

    寞遥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身上大料繁重,站不起来,东倒西歪的,狼狈不堪。茕白身负了伤,也是艰难爬起,捡起地上的钥匙,替寞遥打开了大料,寞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为自己开锁的茕白——脸上蒙了一层尘土,低眉顺眼,面色平静。只听见茕白边打开枷锁边说道:“像这样的事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已是家常便饭。汪琬已灭,你我便成了天涯同命人。十年前,你我曾有一面之缘,今日只当久别重逢罢了。你我虽身为王子,今日却已沦落至此,今后在这杏帘草庐,凡事皆要忍。那两个看守虽是无名之辈,却也能要了你的命。”

    寞遥听毕此言,心中又想起了方才一番亡国之辱,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曾经的一腔凌云壮志霎时跌入谷底。和着脸上的雨水,寞遥流出了男儿不轻弹的泪水,低低地应了声:“知道了…”

    已经解开了身上所有的枷锁,只有沉重的脚镣死死地扣在寞遥的脚脖子上。茕白发现那一大串钥匙中没有打开这幅脚镣的钥匙,心中叹着气,见寞遥悲伤至极,心中屈辱也只能用默默来发泄,更是勾起了自己的亡国之痛。于是二人也不顾其他,只在雨里跪着相对而默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