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惨案
宣乐六年。 离州荆西郡的一个偏僻山坳中,十余间木制房屋暴烈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炸响声。 火光将夜色照得通明,数不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火焰之下,鲜血浸得土地都变得泥泞不堪,显得格外恐怖,简如人间地狱。不久前,他们还在载歌载舞,现在却被杀害后扔在地上,像没人要的破烂一样。 李一帆也倒在血泊中,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尖刀,身子在渐渐地变冷,小小的手无力地抓着土地,绝望而又迷茫地看着村口处,火光下映射出的高大身影。 那是一个远比常人大上一倍的强壮身躯,他指挥着手下收拾残留的痕迹,李一帆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四方脸,仿佛要将全部的仇恨都倾泻给他——这个村里的人们,善良、质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李一帆,本该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 但是,父母死了,兄弟们死了,村里的伙伴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李一帆也要死了,就算他拼命地去看那个指挥官,拼命地记住对方极有特点的十二根手指,拼命地憎恨、诅咒,死亡还是来到了他的身旁。 他紧紧抓着泥土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间,听到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声音清脆悦耳,格外好听,但总有一股冷漠的味道。 “师父,他还有气。” “也活不长,心脏被贯穿了。”这声音则显得盛气凌人。 “但是,你看……”那个好听而又冷漠的声音道。 李一帆再次睁开眼时,是躺在了床上。 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一时之间,完全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自己,活下来了? 他回忆着闭上眼睛之前发生的一切,屠杀的每一个画面,历历在目。 那把尖刀毫不容情地刺进自己的心脏,接着全身的热量拼命流失,那种心悸感觉依然清晰。 最后,应该是死了才对,没有人在心脏被刺透之后,还能活下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捂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但是,却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他的心脏没有了。 “吱呀”一声轻响,房屋的门被推开。 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坐在床沿,一双显得波澜不惊的眼睛,冷漠得让人难以靠近。 “醒了?”少女淡淡地道。看不出她年纪多大,似乎与自己差不多,但是她素雅的面庞,显得比一般的同龄人稳重得多。 就像一个小jiejie。 李一帆有些茫然,他的精神还有些恍惚,压根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他紧张地坐起身。 “这是哪里?” “放心吧。”少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没有很温柔,也没有安慰和关切,但是她的这三个字,让李一帆彻底安心下来。 然后,一种无尽的痛苦袭涌上来,恐惧、憎恨、无助,各种各样的心情,让他终于控制不住,扑在这位小jiejie的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少女有些不习惯安慰人,似乎也不喜欢被人这么抱住,但她没有推开他,僵硬地、尽量温柔地,轻轻搂着这个才不过十岁的孩子,让他尽情地发泄感情。 宣乐六年,荆西郡太平村惨案,六百名村民无故被屠杀殆尽,震惊整个大明帝国。 …… 在离州与荆州的交界处,有一座路盐城,再往北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也叫路盐九连寨。数月前,一支规模并不大的部队进驻此处,立起一座城寨,因部队头领姓周,附近的百姓都称之为周家寨。 这日正午时分,几个小孩围在寨子大门,眼神不时地看向走上山来的少年,偶尔还指指点点,低声讨论着什么。 “是他吗?” “就是他!” “这么瘦,跟蚂蚱似的,连我们寨里的普通兵卒都不如,怪不得二当家没收他为徒。” “这小子不自量力,听说是在死人堆里剩一口气,被三当家救回来的,醒来后就到处问三当家在哪,没人理他。过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求二当家收他为徒,教他修行,二当家也没答应。” “切,他以为他是谁呀,我们寨子看他可怜,收留了他,也不知道安心干活,还想着修行?做梦吧,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修行吗?” “就是,我们从小在寨子里长大,都不敢想自己能够修行,他?呵,不就是多见过几个死人嘛,矫情得跟什么似的。” “说到修行,我们六当家才是百年难见的天才呢。” “是啊是啊。” 说到这儿,小孩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簇拥下的一个小女孩,脸上神色颇有邀宠之意。 小女孩听着众人的话,打量着越走越近的少年,双眉微微挑起。 那个少年十分瘦小,背着与他身材不符的大捆木柴,显得有些步履维艰,黑红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正是李一帆。 两年前荆西郡惨案的唯一幸存者。 从那次痛哭以后,两年以来,他再也没见过那位神仙一般的小jiejie,也忘记了家乡在何处,只得在寨里住下来,做着一些零活。 虽然做着零活,但他心中一直有两个挥之不去的冲动——再见那位神仙小jiejie一面,以及为荆西郡惨案中,被屠杀的父母和村民们复仇。 然而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没有复仇的力量,二当家周通天是寨主的大徒弟,听说是个神通广大的修行者,他求见了许多次,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但是对方并没有收他为徒的意思。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打柴归来,看到寨里的孩子正在寨门口,簇拥着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看着也就十岁年纪,肤白貌美,五官极为精致,一双水盈盈的大眼中,两点漆黑,闪着光辉。 李一帆没见过这女孩,似乎先前并没在寨子里出现过,但是看到围在她身边的那些孩子,他皱了皱眉头,这伙孩子往日里经常嘲笑殴打他。 仿佛是对他皱眉的回应,那小女孩领着那些小孩朝他走来。 “喂,这是我们六当家。”一个胖子喊道。 李一帆心里微异,这女孩是六当家?这么说,她是寨主的小徒弟了?他鞠了个躬:“六当家。” 小女孩道:“我叫薛飘,你呢?” 旁边几个小孩连忙吆喝道:“喂,问你呢,还不快说你名字出来。”心里却想道:“六当家何等尊贵,居然告诉这小鬼名字?”
“李一帆。”少年低着头,一副文弱的模样。 薛飘双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道:“听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后被我师姐救了回来?” 李一帆一听此言,双手登时紧抓,指节都发白了。 薛飘继续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躲起来了吗?” 李一帆浑身瑟瑟发抖,脸色也苍白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喂,问你话呢,发什么呆。”一个小孩趾高气昂地喝道。 另一个小孩看他迟迟不说话,一心要在薛飘面前耍威风,用手推了李一帆一下,然后一脚踹上去:“久了不挨打,脾气挺硬嘛。” 李一帆摔倒在地上,背上的柴火散了一地。 薛飘看着他,冷笑一声。 其他的小孩仿佛得到了将令,扑上去开始拳打脚踢起来,边打边骂:“让你不说话,让你不长眼,让你得罪我们六当家。” 李一帆抱着头,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很痛。 薛飘道:“听说你想找我师姐,还想拜我大师兄为师,想做什么?莫非是想报仇?你以为只要你想报仇,就会有人成全你?哼,异想天开。” 李一帆闻言,全身一怔,顾不得落在身上的拳脚,狂吼一声,一把推开围在身边的那些小孩,朝薛飘扑了上去,他恨不得要狠狠地抽这女孩两个耳光。 薛飘哪里想到这少年居然还会反抗,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反应,李一帆的四肢已经紧紧缠住了她,将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其余小孩大惊,纷纷追上来拉他,薛飘也使劲要将他推开,哪知李一帆像疯了一样,一张嘴,在她右肩上狠狠咬下,这一口力气不小,登时她的右肩就鲜血淋漓起来。 李一帆什么也不管了,他就想让这女孩闭嘴。 “啊。”薛飘痛得娇唤一声,“轰”地一下,全身爆发出狂烈的气息来。 这些气息将李一帆的手脚崩得发麻,但是他依然死死地绞着对方,不肯松口。 薛飘慌了,大声哭叫起来:“好痛,好痛啊,快松口,呜呜呜呜。” 李一帆此时脑中已经什么都不理会了,只管下口。 薛飘一边使劲推他,一边哗哗地流泪,真的很痛啊。 如果再不松口,非得被他咬下一块rou来不可,她慌张地从腰间拔出小刀,毫不犹豫地朝李一帆心口捅去。 李一帆原本不管不顾地死命下口,忽然感觉到心口一凉,全身力量像被抽空了一般,从薛飘身上掉了下来,滚在地上。 这种感觉,他体会过,在那个屠杀的夜晚,他也是这样被刺穿了心脏。 这样也好,死了也好。 少年忽然觉得解脱了,缓缓地闭上眼睛,山风轻拂他瘦小的身躯,格外舒服。 那些小孩都有些慌,强行压住心里的害怕,对着那具“尸体”说道:“哼,谁让她咬六当家,活该。” 薛飘捂着肩上的伤口,看着心口插着小刀的少年,兀自有些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