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太平令月在线阅读 -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情牵亡魂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情牵亡魂

    清冷的圆月躲进了一片路过的乌云中,须臾,又从另一端钻了出来。柳枝在朦胧夜色中不时地摇曳着,轻抚着冰凉的石碑。

    玄礼愣愣地呆在那儿,半晌,才意识到这就是灵雁最后的栖身之所。他缓过神来,看到妻子坟前杂草密布,心里顿时变得十分难受。

    他怎能不难受?

    于是,他弯下腰,拔去那一株株半人高的野蒿,以及在地上纠缠着的藤蔓。青藤秧的身上长满了小而密的尖刺,扎得他手指火辣辣的疼。一旁的大牛见状,也弯下腰帮他清理。

    “不要!”玄礼低声说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马房总管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四面环顾了一下,山岗上到处都是密布的坟冢。“公子,你......您确定吗?”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不情愿,其实是自个不愿意离开同伴的视线。现在夜已过半,一个人待在阴森沉寂的乱坟岗,如果不是神经大条的恐怕要被吓疯了。

    玄礼头也不抬。“嗯。”

    “那好吧。”大牛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悻悻地走开了。“俺就在周围,到时候喊一嗓子就行。”

    四周沉寂下来,陷入了幽静的黑暗中。马房总管临走时犹豫了一番,还是拿走了唯一一个火把。不过,玄礼却毫不在意。他拼命地把长得结实的草秧从石头缝里拔出来,扔得远远地。清冷的月光晒在他的身上,也洒向周围的一切。月光朦朦胧胧的,但对玄礼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回到石碑前时,双手又脏又黏,而且火辣辣的疼。玄礼希望手上只是沾着植物的汁液混着泥土,而不是自己的淋漓血rou。那种长长的绿色藤蔓十分结实,而且身上长的刺很硬。以前遇到它恨不得躲得远远地,从没有用手招惹过。难以忍受的疼痛使他忘却了独自待在乱坟中的恐惧——唯一同伴早已从视线里消失了。玄礼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竟能抵抗这种恐惧了。

    “雁儿。”他喃喃自语,轻抚着面前的墓碑。石碑很凉,和山泉一样凉地彻骨。

    不,我不是陈阳。玄礼一再提醒着自己。自从天牢诀别,他就再也没能见到过妻子一面。太平公主命人带走了她的遗体,葬在了城外的一处乱坟岗中,与她的父母亲人团聚。公主虽然不能以皇亲的礼仪将灵雁安葬,却也尽其所能修缮坟冢,还请来道士为其做法事。但至始至终,公主都不让玄礼参与,甚至连墓xue的具体位置都没告诉他。青石岗,这是玄礼苦苦哀求之后才得到的一个词,他把它刻在了心里。

    “你不是陈阳,他已经死了。你的名字叫陈玄礼!”太平公主冷酷地说完,就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慢慢腐烂。

    我不是陈阳。玄礼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但是此时此刻,刻着妻子名字的墓碑就站在他的面前。玄礼坐在那儿,轻抚着冰凉的石头,仿佛在抚摸温柔娇媚的灵雁。尽管石头冰冷坚硬,还布满了凹凸的凿痕。陈阳回来了。那些被残忍压抑、被蛮横封藏的感情在这一刻再次复活,喷涌而出。

    “雁儿。”他呢喃着。

    玄礼就静静地坐在石碑前,曾经在肚子里埋藏了那么久的话语,此刻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倒是四周草丛里的蛐蛐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如同天籁。于是,他侧着身子躺下来,静静地陪着妻子,聆听着那些小虫子们的倾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踏在草叶、土块以及散布其中的碎石愈来愈近。接着,青灰的碑面上映上了跳动的火光。他的同伴回来了。玄礼很不情愿地说道:“我想再待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哥哥。”

    玄礼坐了起来,看到郭子仪举着火炬站在旁边,一脸平静。他戴着白色的竹制范阳笠,暗红的上衣后面还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夜的颜色。“我知道你会来。”玄礼说道。

    子仪摘下帽子,在碑前坐了下来。“比你还要早。”

    玄礼打量着他的行头,一把宝剑,和一个包袱。“你们这就准备走,去幽州?”显然,庞忠和王思礼两人肯定也在附近,而且看样子已经把马房总管给制服了。

    “对。”

    “那你还回来干嘛?”

    子仪看了看他,道:“道别,跟你们。”

    跟我们。玄礼喃喃着,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顿时又想哭一场。

    “你......笑什么?”子仪问。

    玄礼哼了一声,道:“我笑可笑之人。一个当初口口声声教我要顶天立地的人,现在却只想着逃避。以为只要离开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真是自在呀!”

    子仪愣住了,“你说什么?”

    “幽州,真是个好地方。荒野边陲,远离一切恩怨是非,再不用受其所扰。”玄礼轻笑,“子仪,你若是在这里受够了,说一声便是,我不会强留。何苦要跑到那么偏远的鬼地方去?”

    郭子仪的脸憋得通红,火苗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着。“哥哥,子仪何曾逃避过,请你明说!”他霍得站起身,气哄哄地瞪着对方。

    “那你为什么要走?”

    “为了查案,查......”

    “放他娘的狗屁!”玄礼站了起来,“就这么几个人跑到幽州去,能查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们会想办法......”

    “是,想办法,总之一定是有办法的。”玄礼冷哼了一声,道:“那然后呢,查完以后呢,你怎么办?窝在那座小城里,一辈子躲着我们吗?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子仪脸涨得通红,嗫嚅着:“什么,我没有。”

    “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玄礼猛然指着灵雁的墓碑愤怒大喝。“说啊!她就在这儿,就在你的面前,你有本事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啊!郭子仪,你他妈是个孬种吗?”

    “我不是!”子仪吼了回去。然后愣了片刻,捂着脸蹲了下来。玄礼听到他在呜咽。

    “我对不起她,哥哥,”他哽咽着,“我本该把她救回来的。我辜负了你!”

    玄礼:“那不是你的错。”

    “是!”子仪抬起头,涕泪横流。“是我的。你不明白,是我的错!”

    “是内卫干的,我知道,是来俊臣。”

    对方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父亲,是我父亲啊!”他捂住了脸,神情十分痛苦。“是他抓了嫂嫂!”

    玄礼轻声回道:“我知道。”

    “是他一把火烧了潇湘馆!”

    “我知道。”

    “是他杀了水香、小玉!”

    玄礼狠狠地抽了下鼻子,道:“我知道。”

    子仪抬起头,眼眶已是一片通红。“他是我父亲,我不能......哥哥,我不能......”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玄礼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了下来。月光下,石碑站在两人之间,默默地看着他们。

    “从小,父亲对我十分严厉,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诫我,做人要光明正大、顶天立地。”子仪叹了口气,神情十分落寞。“垂拱二年,我十六,在京城校场比武,中了武举。就是那一年,王孝杰将军把我收入麾下。我知道是这是父亲的缘故,他与大将军有过交情。”

    “由于在校场上取得了好成绩,当时我迫切地想上战场,建功立业。结果真到了战场上,当朝思暮想的战斗终于到来,我却慌了。突厥人擎着新月狼旗、手里舞着弯刀冲过来时,之前在校场上十分娴熟的各种招式全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看到同乡的人被弯刀划破肚皮,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我就呆在那里,手里死死地握着父亲给我的这把剑,不知所措。这场遭遇战很快就结束了,突厥人落荒而逃,而我还在原地站着,连动都不敢动。后来我才知道王孝杰大将军在给朝廷的捷报上,说我在战斗中英勇无畏、立了大功。我向大将军谢罪,他却对我说,‘没啥大不了的,我见过第一次上战场比你还孬的。有的人后来当上了将军,统领着千军万马、东征西讨’。”

    子仪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声,道:“如果没有大将军,我可能一辈子都是孬种。可是,父亲他,”

    他猛地抽了抽鼻子,脸上满是愤恨与沮丧。“他的谆谆教诲还时常在我耳边回响。但如今他却做出了那种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你们!”

    子仪噎住了,摇头不语。

    玄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不怪你,子仪。雁儿的事,我从来没有怪你。我也知道你喜欢她。”

    “哥哥,我......”

    “听我说!”玄礼道,“我也负了她,哦,你是知道的。她走的时候,我悔恨到了极点,恨不得随她而去。是,多少次我都想跟她在阴间团聚。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她,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她就站在那里、一声声地唤我。但我只能把一切都咽到肚子里,假装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直到今天我才来看她。因为,我怕我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

    “哥哥!我们......”

    “为她报仇!”玄礼替他说道,“我们,一定要替她报仇。”

    子仪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我不要跑去那鸟不拉屎的边陲小城。我们要为她报仇,要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玄礼的目光落在了对方背后的宝剑上。“子仪,我要习武,我要手刃来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