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玉坊
天上的云朵随清风而动,不时变幻形状,洁白无尘,飘向更深的远方。 我长久的心结,在这一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住一端,微微一扯,就解开了。原来相爱不一定非要是长相厮守,更可以是两相成全。他心中藏有天下,这天下不只有我。我既然爱他,就不要成为他的羁绊,而是要成就他匡扶社稷的抱负。 这么想着,心里难过的情绪不再压得那么深:“终究要去面对我的命运。” 那一刻独孤昊为我的光华所摄,他穷其余生,再未遇见一个女子如此纯净坦然,自以为超然世外放浪不羁的他,习惯了放浪的假面,真亦假时假亦真,却有这么一个女子选择真实地活着,不抗拒亦不排斥命运的到来,身处劣势之时,她反而显出前所未有的勇敢。 这样独特坦荡的女子,叫人如何不动心不倾心?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过了这么多年,祁傲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女子。 独孤昊像是自言自语道:“这场战争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他心知肚明,在这个弱rou强食的时代,无论战况多么惨烈,留下多少具尸骨,这绝不会是永久的结束。 我只模糊应道:“但愿如此。” 我只有尽我所能自保,不被居心叵测之人所伤,才不会拖累李轩,我失踪了这么久,晏城和帝都两边应该都收到了消息,龙潇忙于肃清叛乱,晏城却近在眼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我有种奇妙的直觉,李轩很快就会找到我,这一天不会太久。 在草地上坐了许久,双腿微麻,我站起来,抖了抖袍子的下摆,拍去泥土和草屑,肚子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嘀咕了一声,巧的是被独孤昊听个正着,我的脸赫然一红:“有什么好笑的,我饿了。” 我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肚子饿了会叫不很正常么? “明明是金枝玉叶,偏生了这幅脾性,不知是祸是福。”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只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人应该不会说我什么好话,于是面无表情上马,正欲离去,他拉住了套在马脸上的缰绳:“正巧我也饿极,不如一道,我请客。” 有人自愿充当冤大头,我就给他这个面子去蹭顿饭:“那就多谢独孤公子破费。” 回去的途中,独孤昊骑马走在我旁边,有几次我故意加快速度,他都能不紧不慢地跟上,我侧眼看他悠闲自在,反而显得我小家子气,遂不再使坏。 独孤昊请我吃饭的地方是声名远播的金玉坊,门面普通,内里大有乾坤。店家一眼认出独孤昊的身份,老板亲自引路,绕过九曲长廊,直至江边。 我大开眼界:“金玉坊临江而建,竟让我错觉这条江是嵌入坊内,真是奇妙非凡。” 独孤昊笑而不语,故作深沉。 此时江上已然有一艘精致气派的画舫,画舫上一人留意到我们站在岸上,命人慢慢将船引至我们所在的地方。 独孤昊对着那人双手作揖:“多有打扰。” 那人客气道:“孤独公子请上船。” 我跟在他身后,不解道:“敢情你也是个蹭饭的?” “上去便知,左右已经到了,还怕我真把你卖掉不成?你是城主的人质,我还没那个胆量。” 我庆幸出门时换成了男袍,为防搁浅画舫只停得靠近岸边,若是身穿纱裙,我非要拎起裙摆跳上船去不可,这下免去了不少麻烦。 才到船上,一道凌厉恨毒的眼光就向我*射*来。 江上冷风徐徐,冻得我双颊僵硬,画舫内却温暖如春,叫人浑身懒散起来。独孤昊率先在靠末端的矮桌前落座,比我在草地那会儿撩袍子要帅气得多,风流大少啊风流大少,这里的几个人中属他最会享受。 他旁若无人斟了杯酒,饮了一口,快慰道:“好酒!”又几杯下肚,才转头对我说:“怎么还不坐下来?你看看,有哪个人跟你一样傻站着?” 环视一圈,的确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端坐在位子上,或饮酒交谈,或专心赏舞,我连忙在他隔壁坐下来,腹中空空,桌上摆放的花式糕点勾人脾胃,我还没想好先从哪样下手,学着独孤昊的模样也伸手去拿酒壶,被他一手拍掉:“这酒会醉,你不要碰,喏,那个菊花酒可以尝一尝,是重阳节才酿的。” 他是掏腰包的金主,我吃人嘴短,没还嘴抱怨,老老实实倒了一小杯菊花酒,菊花清苦恬淡的气味若有若无飘散出来,闻上去不赖,我用筷尖蘸了味道点在舌尖,确实不错。
一口菊花酒配上一口菊花糕,是个好组合,我正吃得津津有味,下一眼看去,却差点没被下咽中的菊花糕噎住。 七八个蒙面舞姬身穿西域纱裙,随丝竹之声扭动着不盈一握的水蛇腰,腰身曲线曼妙,几缕薄纱下腿部的肌肤若隐若现,舞姿亦是奔放撩人,更有几个大胆的,不停地抛媚眼给独孤昊,勾引之意显而易见。我扭头去看独孤昊,果然他噙着一抹惯有的笑容,桃花眼迷醉得眯起来,分明乐在其中。 于是我默默低下头继续专心吃东西,摆出一副我不认识他的表情,划清楚河汉界。谁叫他一副色眯眯的样子,着实丢脸。 从我踏入画舫的那刻起,一直有一道不太友善的目光紧随而来,我本以为是我多心,眼看一名舞姬离独孤昊越来越近,俯身而下,即将跪坐在他面前,坐于我斜对面的一人迅速离座,眼疾手快拔出佩剑,硬生生接住舞姬的双膝,阻止她跪地,那舞姬诧异地抬起头,我见犹怜地凝视着独孤昊,等他出手解围,独孤昊一如既往深情不改:“在下谢过姑娘的一番错爱。” 舞姬自知她有情而独孤昊无意,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尴尬,随即附和乐声而起,重新回到舞池中央,异族的女子爱得起也放得下,一派坦荡,毫无扭捏做作。 舞姬一走,刚才那人也坐回了原来的位子,我这才断定她就是暗中盯着我不放的人。她是女子,相貌却比我多出几分英气,穿着利落干净,不是一般女子的轻纱襦裙,她的眼神平静犀利,平白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疏离感,她身上散发着天生的优越感,正如我听到她面对那舞姬说了句:“不知羞耻。” 我在秦州人生地不熟,活动的范围也很有限,来了这么久的时间只认识了独孤昊一个叫得上名字的朋友,断不该得罪什么人才是,不知这位面生的姑娘因为何事对我恨之入骨,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与其我独自纳闷,不如请教身旁这位,他是土生土长的秦州人,应该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我往独孤昊那边靠了靠,笑眯眯问道:“那位姑娘是何方神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