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龙与狮鹫，二次会面
亚瑟王宫的觐见大厅非常宽广，毕竟光是王都菲尔梅耶的豪门之中，就至少有数百位贵族够资格参加朝会，加上从各领地前来的贵族领主，数量就更大了。大厅东西两边都是并列的狭窄高窗，上面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拼画，内容讲述了自从亚瑟一世建国以来，历任亚瑟王的丰功伟绩，其中不乏夸张溢美之处。阳光通过玻璃之后，在大厅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色斑，也将如同雕像一般站在高窗下面的灰烬骑士们，妆点得宛如滑稽戏里的彩色木偶一样。 国王陛下的宽大王座位于大厅尽头最高处，古老的程度与灰烬堡垒相同。两名铁卫骑士手按剑柄站在通往王座的台阶的最下一层，严厉的目光不时从觐见大厅里所有人的身上扫过。他们都对诸神发过誓，不娶妻，不生子，不接受任何领地和金钱的报酬，誓死保卫国王陛下的安全，随时可以为国王陛下赴汤蹈火。在他们的心中，无论是家族还是骑士箴言都不值一提，所效忠的对象唯有亚瑟十二世一人而已——王座使用了典籍上所记载的的每一种金属打造拼接而成：黑色的钢铁和耀眼的黄金，发亮的青铜和沉重的铅块，精金、秘银、锡和白银。石榴石、紫水晶和黑珍珠装饰着王座的靠背，翡翠和红宝石点缀扶手。与所代表的尊贵意义和华丽形象恰好相反，这张椅子绝对谈不上舒适，闪亮的宝石打磨的简直如同锥子一样锋利，让人不敢随便靠上去，而组成王座的贵重金属更是坚硬无比，而且棱角分明，光是看着就有一种屁股隐隐作痛的感觉。 “难怪国王陛下不喜欢召开朝会，在这么一块金属疙瘩上面坐几个小时，谁也受不了吧……”格伦沃姆低声抱怨说，引起了周围好几个年轻贵族的窃笑。 “身为国王，不可贪于享乐，骄奢银逸。”一位上了些岁数的老爵士摆出教训的口气，严肃的对格伦沃姆说，“这是初代亚瑟一世陛下的名言，所以他才让人打造了这把王座，为的就是时刻警惕自己，以及告诫后世子孙。”他的目光鹰隼一样从格伦沃姆胸前佩戴的骑士徽章上扫了过去，有些奇怪的问，“年轻人，你的样子我很陌生，为什么没有佩带自己家族的徽章呢？” “我是……”格伦沃姆正要回答，王宫侍从高亢如歌的声音再度响起，将包括老爵士在内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恭迎亚瑟王国的统治者，全境守护者，北奥拉灭魔战争的胜利者，龙王，伟大的亚瑟十二世国王陛下！” 随着王宫侍从大声宣布的声音，四名身穿灰色铠甲的铁卫骑士当先走了进来，李维曾经见过的麦哲伦爵士和契贝爵士分别位于左首和右首，高大魁梧和瘦小精悍的对比显得有些滑稽。走在他们身后的那位中年人身穿一套格外华丽庄重的礼仪铠甲，通体金黄，每一片龙鳞都精雕细刻；仿造巨龙的造型的头盔上面，两颗硕大的红宝石龙眼烁烁放光；护膝、铁手套和战靴上面都布满了繁复华美的魔法符文，符文上面有强烈的魔法灵光正在忽隐忽现的闪烁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金色重剑佩在中年人的腰间，剑鞘上缠绕着栩栩若生的常春藤花纹，剑柄的金色宝石灿若朝阳。 中年人有一张威严而端正的面孔，留着经过细心修剪和打理的大八字胡，每一根胡须都在晨曦中闪着金光；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中，两颗蓝宝石一般的眸子威棱四射，更加增添了中年人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气势。 然而即使是这样，李维依然有一种隐隐发笑的冲动。 他可是看过在同样的一张脸上出现的不修边幅和慵懒滑稽的表情，黑城堡酒店里那位落拓潦倒的中年冒险者的形象，与眼前的尊贵无比的国王陛下的形象相互重合，带来的错愕感令他几乎忍俊不禁，只能时而咬着舌尖，时而把舌头顶住上颚来压抑笑意。 “赞美亚瑟王国，赞美伟大的亚瑟十二世国王陛下，您的臣民祝您健康！祝您长命百岁！永远担任我们的国王！”担任司仪的宫廷侍从继续高声吟唱着，听到这句话，大厅中所有的贵族都一齐向着中年人躬身施力，或粗或细的声音汇聚成了仿佛连屋顶都会被掀开的响亮呼喊。 “赞美伟大的亚瑟十二世国王陛下！祝您长命百岁！” 亚瑟十二世步履矫健有力的登上位于觐见大厅最深处的华美王座，然后转身环视大厅，看到在人群中的李维史顿的时候，这位陛下面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缓缓坐在了那张冰冷坚硬的王座上。 数位王国重臣随之落座，他们的席位位于王座两侧的台阶下放，共有十二把镶金嵌银的高背靠椅，以及同样数量的议事桌，不过目前只有半数座椅的主人参加这次朝会。除了李维有过一面之缘的格雷果克莱门农伯爵和宫廷总管莱因哈特巴米利杨公爵之外，还有四张对于他来说十分陌生的面孔。 海德骑士从进入大厅之后，就一直站在李维的身边，看到狮鹫领主的脸上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他立刻俯身过来，压低声音介绍说：“李维大人，列席参加这次朝会的王国重臣只有半数，因为另外一半都身负郡守重任，比如北境郡的郡守，剑舞者李嘉图封安斯艾尔伯爵就是其中一位。”他向着坐在议事桌末席的格雷果伯爵轻轻撇嘴，“魔山伯爵也曾经掌管过一郡之地，但是他实在称不上一个好的领主，治政期间暴乱频发，还把好几个附庸家族都给逼反，然后他竟然将这些家族屠杀一空。他的暴行甚至激怒了国王陛下那颗游侠心肠，要不是看在他曾经战勋卓著，差点就让里维斯大人砍了他的脑袋。不过最后魔山伯爵也被剥夺了南方郡的郡守职务，现在的领地只有铁岩城及其附近的几十个村镇而已，” 李维的心里微微一沉，狙魔猎手格雷斯爵士口中的仇恨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而且比想象中的更要惨烈，虽然海德骑士的描述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描淡写，但是里面蕴藏的浓烈血腥气息，依旧让李维有种心情压抑的感觉。 “穿着一身黑色铁甲的那位就是里维斯侯爵，大名鼎鼎的剥皮侯爷，王国御前执法者；穿着红色长袍，头上戴着三重冠冕的那位是光耀大圣堂的大主教，虔诚者伊诺克塞巴斯塔，也是光明教会负责菲尔梅耶教区的枢机主教；主教大人旁边那位是雷光骑士团团长莱昂纳多史迪威，您前天晚上击败的那个萨姆爵士就是他的弟弟。”海德骑士依次介绍下去，口气虽然不能说如何轻蔑，但是也谈不上多少敬意。不过在介绍到左首最前一席上端坐的那位老人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第一次有了肃然起敬的味道。 “坐在左首边第一位的老人就是裘诺安梅里斯特大魔导师，菲尔梅耶最强大的魔法师、亚瑟王廷法师领袖和法师公会的副会长。”海德骑士的声音充满敬畏，“家父经常说，梅里斯特家族虽然是九柱家族中比较低调的一个，但是火魔导手中掌握的力量，却远远不是其他家族所能够匹敌的。” “魔法的力量吗？”李维喃喃自语，然后目光转向那位被人敬畏的老人。他有着一张表情严厉刻板的面孔，脸上的皱纹不很多，但是每一根都深入肌肤之内，眉心更是紧紧蹙到一起。这副样子仿佛随时都在思考着什么难解的魔法问题，又仿佛在憎恶着这个世界上的纷扰杂事，让他不能在魔法世界中安心研究。 李维注意到，火魔导脸上的一切毛发——无论是胡须、头发还是眉毛，都呈现出淡淡的红色，即使是在平静无风的室内，依旧犹如火焰一般在轻轻舞动。这种颜色显然不是天生，而是由于过度接触火元素而带来的侵蚀效果。年轻的狮鹫领主正在思考的时候，老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一般转过头来，两道淡红色的眉毛下面，深深凹陷的眼眶中似乎有幽暗鬼火正在燃烧。 李维急忙移开目光，不过依旧能够感觉到被火魔导注视的那种灼热感，灼热感在几次呼吸之后消褪下去，然而李维的心中却感到了一阵讶异和战栗。敏锐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轻微的敌意……不，或许这不能被称为敌意，而是一种嫉妒，一种攫夺，一种想要探寻李维深藏心底的秘密的贪婪**！ “这位裘诺安梅里斯特大魔导师为什么会给我这种感觉，难道他……”李维紧张的思考起来，以至于差点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 “陛下有令，今曰朝会上公开审理王国使团在薄暮森林遭劫的事件！”铁卫骑士麦哲伦爵士跨前一步，大声宣布说，随后他转向重臣席位，“格雷果克莱门农伯爵，请您离座，接受问询！” 身材格外高大的格雷果伯爵嘴角抽搐一下，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诸神该死，终于可以摆脱这把不舒服的椅子了。”他脸色阴沉的缓缓起身，若非头发披散下来盖住眼睛，里面的凶光一定会令人不寒而栗。 看到格雷果伯爵已经站到台阶之下，麦哲伦爵士再次开口宣布，“史克威尔封艾尼克斯伯爵，请您上前，接受问询！” 李维身侧不远处的人群一阵搔动，随后一位老贵族和两名年轻骑士缓缓走出，三个人的胸前都佩戴着不死鸟家族的羽毛徽章。让年轻的狮鹫领主大吃一惊的是，只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曾经在北境见过的那位从容优雅、意气风发的艾尼克斯伯爵就变得老迈不堪，脸上的皮肤松弛下垂，甚至连挪动步子都很费力，完全依靠着左右那两名年轻骑士的搀扶才行。 三个人走到与格雷果伯爵相对的另一面，向着王座上的国王陛下鞠躬，然后朝诸位王国重臣行礼致意。待重臣们回礼之后，艾尼克斯伯爵苍老疲惫的声音响彻觐见大厅，将众人的思绪都带回到几个月前的薄暮森林，共同经历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艾尼克斯伯爵的口才相当好，将那场战斗描述得活灵活现，尤其夸赞了王都护卫骑士团的英勇，以及两位大骑士的毫无畏惧的奋战乃至牺牲。敌人的凶恶和残暴更是被他详细描述，当说到那些人砍下来每一个死伤者的头颅，而且还清点数字的时候，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立刻从贵族的旁观席上响起，充满了整座觐见大厅。 “安静，诸位，请安静！让我们期待国王陛下和诸位重臣的英明裁断吧！”几名铁卫骑士齐声呼喊，才把这阵议论声给压了下去，随后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向王座的方向。 “艾尼克斯伯爵大人，您怎么确定哪些人不是普通的强盗呢？”听完艾尼克斯伯爵的叙述之后，宫廷总管巴米利杨轻声问，看上去他是重臣之中唯一还算关心这件事情的。在他的身边，史迪威伯爵满脸不耐烦的用手敲打着桌面，里维斯侯爵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塞巴斯塔主教双手合在一起默诵圣诗，而火魔导则干脆闭上双眼开始冥想。 “强盗？这样说也没错，不过不是普通的强盗，巴米利杨大人，魔山家族本来就是强盗和土匪的老巢。”艾尼克斯伯爵的声音低沉，透着怨毒的味道。 “说着话可要慎重些，艾尼克斯伯爵大人，您口中的强盗和土匪可是王国的九柱家族之一呐。”巴米利杨叹息着提醒他。“您难道看到了魔山伯爵本人，或者是黑色三角形徽章和死神骑士团的镰刀战旗吗？” “魔山伯爵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艾尼克斯伯爵压抑着怒气说，“他当然没有亲自出手，率领那些强盗的家伙是虓眼勋爵托马德央森，死神骑士团的第一分团长！大骑士长维尔德就是死在他的剑下！” 这句指名道姓的控诉在觐见大厅里掀起一阵窃窃私语和不安的搔动，能够有资格参加朝会的都是王都豪门贵族，当然明白艾尼克斯伯爵的指控一旦得到证实，会意味着什么事情发生。 魔山家族是王国九柱家族之一，而且掌管着王国四大骑士团中最具杀伤力的死神骑士团，向来作风强横霸道。艾尼克斯家族虽然也是老牌勋贵家族，但是实力根本无法与魔山家族相比，无论是以决斗还是势力逼迫，都没有能力予以报复，所以只能在朝会上公开控诉。 然而这样一来，王国上层就不免要发生动荡了。 李维同样在思考着，对于艾尼克斯伯爵的控诉，他从心里是认可的，薄暮森林埋伏的那股强盗实在不像是普通强盗，倒像是无惧生死的可怕战士。不过李维可没有看到艾尼克斯伯爵所说的那位虓眼勋爵，强盗首领虽然是一位实力很强的封号骑士，但是并不象传说中的死神之巨镰那样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北境郡气候苦寒，到处都是穷乡僻壤，连乡下的泥腿子都给磨砺出一副硬骨头来。当初那些抗拒征服王大军的流民叛党余孽犹存，所以强盗和土匪彪悍一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格雷果伯爵露出了一个鲨鱼一般凶狠狞厉的微笑，语气之中杀意暗藏，“反倒是你，艾尼克斯伯爵，从那些强盗的手里能够捡回来一条命，应该好好珍惜才对。找魔山家族的麻烦，你考虑过后果没有？” “格雷果伯爵，请你慎言！”里维斯侯爵冷冷的打断说，只要是侵犯了他所掌管的权限，这位剥皮侯爷绝不吝啬展现自己的威严，“在觐见大厅威胁一位贵族，即使你是重臣，王国律法也决不允许！” 格雷果伯爵回以愠怒的眼神，不过能够身为魔山家族的家主，而且在十多年中牢牢占据这个位置，格雷果伯爵当然不会是个彻头彻尾的粗坯。艾尼克斯伯爵这个敌人他丝毫都没有放在眼里，但是因为一点口舌而随便得罪另一个位居九柱家族的王国重臣，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里维斯侯爵，我所说的话完全是有根据的。”格雷果伯爵很难得的放缓口气，不过声音依然响得像是打雷，“如果这件事是是我手下的死神骑士团干的，那么这只没毛老鸟绝对保不住他脖子上的脑袋！” 这句轻蔑的话在旁观的贵族之中掀起了一阵低笑，艾尼克斯伯爵身边的两名骑士气得脸色通红，手按剑柄，头发耸立起来。不过艾尼克斯伯爵随后举起手，阻止了他们的冲动。 “你们不要中了他的诡计。”艾尼克斯伯爵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目光，声音嘶哑而镇定，“如果在觐见大厅拔剑的话，就给了他自卫的权力，那样你们和我的姓命，就都保不住了。” 看到两名青年骑士冷静下来，格雷果伯爵有些惋惜的啧啧两声，随后向着王座低下头去。“国王陛下，对于艾尼克斯伯爵的指控，我代表魔山家族予以严正否认，魔山家族没有人重艹旧业，更没有人去劫杀王国使团。至于这位老伯爵遇上的强盗是什么人……我想，陛下应该派人去北境郡那里，垂询郡守大人安斯艾尔伯爵才对！” “格雷果伯爵，可否容我问个问题？”宫廷总管巴米利杨停下一直在抄写的羽毛笔，柔声对魔山伯爵说，“既然您这样说的话，能否告诉我们，王国使团被劫杀的时候，您和您的部下都在什么地方呐？” 格雷果伯爵用冷酷的眼神看了巴米利杨一眼，“宫廷总管，你这话问的太奇怪了。”他满是络腮胡子的下巴动了几下，似乎想要咀嚼什么东西，“我又不是情报大臣，手下也没有不眠之眼。如果你不告诉我王国使团究竟在什么时间出的事，我应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 “说的也是呐，是我疏忽了。”巴米利杨微微低头致意，然后站起身来，将刚刚记录了双方言语交锋的那张羊皮纸双手卷起，呈给王座上的国王陛下御览。 亚瑟十二世只是粗粗扫了一眼，就把羊皮纸放在一边。“那些强盗不是魔山的人，因为我曾经在北境与他们发生过遭遇。”他一面说，一面目光炯炯的看着格雷果伯爵，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惶恐。“那个强盗头子实力不错，拥有封号骑士的身手，让我打得很是尽兴。如果王国里面能够再多出几个沦落草莽的封号骑士，我会感到更加兴奋的。” 格雷果伯爵自始自终都保持着钢铁一般冷峻的面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让亚瑟十二世似乎感觉有些无聊。他朝着下面挥了挥手，铁卫骑士麦哲伦爵士立刻向前走了两步，对艾尼克斯伯爵做出了一个“请回”的动作。 这个动作让艾尼克斯伯爵的身体狠狠颤抖了几下，样子一下子变得更加衰老起来，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发出的却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麦哲伦爵士再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这一次艾尼克斯伯爵勉强压住了咳嗽，向着王座的方向匆匆行了个礼，就在两名年轻骑士的搀扶下，郁郁的离开了觐见大厅。 格雷果伯爵看着艾尼克斯伯爵的背影，脸上闪过了一丝狞笑，随后大踏步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麦哲伦爵士并没有回到台阶下方，而是继续大声宣布，“国王有令，北部边境守护者，终结魔灾的英雄，狮鹫领主李维史顿男爵，请您上前，接受问询！” 贵族人群中发出的搔动并不比艾尼克斯伯爵出现的时候小多少，李维向着海德骑士和格伦沃姆先后投出一瞥，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人群。 “王国男爵李维史顿，觐见国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