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高下

    公元253年（魏嘉平五年）五月，就在司马孚与诸葛恪拉锯消耗的中期，司马昭也带着自己的长子司马炎星夜兼程赶到了长安，但摆在司马昭面前的情势已然十分严峻。

    在刚刚到达长安之后，顾不得片刻休息的他马上从陈泰的手中接过了军报，同时陈泰也在向他解释现在的敌我态势：

    “在诸葛恪率军包围新城的同时，姜维就领兵自武都出发，以石营为基点沿董亭向南安发起包围进攻，郭淮将军正领兵驻扎新兴，以武城山为屏障抵御姜维。”

    左手拿着军报的司马昭一面看着军报上内容一面问陈泰说：

    “位于南安境内的敌我兵力各是多少？”

    陈泰答道：

    “姜维领兵八万余人，郭淮将军的手中可以调动的只有三万五千余人...”

    司马昭听后当即又问陈泰说：

    “姜维现在可否有所行动？”

    陈泰回忆说：

    “在你到来之前，有前线探马来报，说姜维在包围武城山的同时又秘密派出了万余人向鄣县、襄武一带运动，我猜测他可能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夺取陇西。”

    这一点得到了司马昭的认同：

    “的确，现在姜维手中的兵力多郭淮将军一倍有余，他的确是有余力可以西进的，不过有些事还是要亲眼看看之后才能下定论，依我之见玄伯兄你率领一支人马沿渭水向西驰援，我先行一步前往新兴城内与郭淮将军会和。”

    确定了方略之后，司马昭便带着司马炎又马不停蹄的向新兴赶去。

    幸运的是，在郭淮的周旋之下姜维始终没有能够越过武城山，保障了新兴牢牢握在手中。

    再一次见到郭淮时已经是三年前了，如今在司马昭看来，站在眼前的这位“长剑伯伯”比起往昔又苍老了许多，司马昭不禁感触良多。

    带着司马炎走到了郭淮的面前后，司马昭向郭淮伸手，示意司马炎向他行礼：

    “炎儿，这位便是名震陇上的郭淮将军，他对于父亲可以说是最为敬重的人，若是没有他的话，恐怕父亲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也就不会有你的存在了...”

    由于自司马炎出生以来，郭淮遵守了和桓范的约定从未离开过雍州，所以他与司马炎这次可谓是初次会面，但司马炎却在千里之外的洛阳经常听到郭淮的英雄事迹，包括他早年曾经数次保护司马昭的性命，又镇守雍州多年、功勋卓著，深受祖父司马懿和伯父司马师的其中和信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人物，还是令司马炎非常兴奋和激动的。

    为此他恭恭敬敬的对郭淮行礼说：

    “晚辈司马炎，见过伯济将军...”

    不知道为什么，当郭淮第一次看到司马炎的时候，心中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这种感觉虽然如流星般快速的一闪而过，但却令郭淮短时间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不过很快郭淮就从呆滞的情绪之中走脱了出来，但却没有逃得过司马昭的眼睛...

    等到司马昭和郭淮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司马昭这才问及郭淮方才的反常：

    “长剑伯伯，炎儿他有什么不对劲吗？”

    郭淮见司马昭问起了这件事，也不予以否认，便对司马昭直言相告：

    “我记得你父亲曾经在写给我的信中提到一件事...不，准确的是应该做的一个梦...”

    这句话引起了司马昭的注意，他追问说：

    “是什么样的梦？”

    郭淮回忆道：

    “他说在自己的梦境之中，自己和整个司马家的宅邸都随着一条赤焰巨龙腾飞天际，然而就在飞到最高处的时候，突然间一阵阴风从南面吹拂而来，那条赤焰巨龙便随着整个司马家猛然向下坠落，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在听郭淮描述的同时，司马昭能够在脑海之中清晰的想象出来，当初父亲司马懿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幅场景。他随即又问郭淮：

    “父亲从未和我说过这件事，可即便是如此，这又和炎儿有什么关联呢？”

    这个问题令郭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是第一次看到炎儿的时候心中莫名其妙产生了这种感觉...”

    说罢郭淮和司马昭的目光，一齐被帐外站在骏马身旁拴缰绳的司马炎所吸引。

    然而不管司马昭怎么看，也无法从司马炎的身上看出这个梦境到底和他有什么关联。

    无奈之下司马昭只好将这件事暂时搁置，毕竟此次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有更重要的事，他走到了墙壁上所悬挂的巨幅地图前对郭淮说：

    “目前姜维正集结蜀军主力在武城山面前与我们对峙，强行与他决战不明智，而且先前我在陈泰那里得到的情报来看，姜维已经秘密派出近两万人的兵马别向鄣县和襄武方向靠拢，表面上看他有想要夺取陇西的打算，不过，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想要诱我们分兵前往陇西，从而弱化南安的守军实力罢了...”

    郭淮点点头说道：

    “有道理，不过还是不得不防，一旦姜维拿下了鄣县和襄武之后，顺着渭水东下攻取中陶的话，那新兴可就面临着南北夹击、后路被抄的险境了。”

    对此司马昭早有打算，他对郭淮自信满满的笑着说：

    “这也是我千里迢迢赶来见您的原因...”

    之后司马昭对郭淮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战略思想以及退敌方略，郭淮听后表示赞同，并且深深松了一口气：

    “看你这幅胸有成竹的样子那我就放心了，不过这一次姜维得以控制如此大规模的兵力北伐实在是太过凑巧了，要不是郭修误打误撞刺杀了费祎，使得有能力掣肘姜维的人不在了，我当初给他的命令，可是寻机刺杀刘禅的，没想到事情变成了一团乱...”

    司马昭淡淡一笑：

    “不，我正怕姜维不来呢？要说这一次立下头功的人，恐怕非这个郭修莫属了，否则我和大哥的全盘计划就落空了...”

    第二天，蜀军的探马报告姜维说，郭淮亲自带着一万余人离开了新兴，连夜向襄武运动。

    一听到这个消息，姜维当即如获至宝：

    “太好了！郭淮他中计了！如今陈泰远在长安根本来不及，更何况那个人又不在...”

    不过姜维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不对，依我我郭淮的了解，他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中了我这分化孤立之计，这其中难道是有什么阴谋吗？”

    没等姜维反应过来，探马又再度传来了急报：

    “启禀将军，武城山上有敌情变化！”

    姜维当即带着探马来到了武城山下，当他抬起头时却惊讶的发现：

    飘扬在武城山魏营之中的旗帜，已不再是印有“车骑将军郭淮”字样的了，而是全部换成了“安东将军司马昭”的字样...

    这令姜维始料未及，因为他的全盘战略之中，最为担心的便是司马昭的参战，所以他特地派人严密监视洛阳。直到昨天，根据洛阳细作传来的情报来看，被罢官免爵的司马昭依旧被关押在廷尉的牢狱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起初姜维以为是郭淮为了阻止自己攻打武城山魏营所做的故部疑阵，然而当天看到站在魏营辕门口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令他的心中越来越不安...

    虽然距离并不算近，但曾经数年的朝夕相处却让姜维非常肯定：

    没错，他真的来了...

    正是因为司马昭的突然加入战局，彻底打乱了姜维的全盘部署，他知道这个曾经深受诸葛亮器重和教导的人有多么棘手，虽然先前曾经盛传他在东兴被诸葛恪打到狼狈逃窜的传闻，可在姜维看来即使这是事实，也绝对和司马昭的指挥才能无关。

    联想到东兴之败司马昭被削爵羁押，到现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自己对手的位置上，姜维逐渐开始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为此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或许真正的猎人并不是我，更不是诸葛恪，打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吧...”

    入夜之后，司马昭双手背着身后凝视着地图，过了好久之后才余光瞥了一下身后：

    “你终于还是来了，看来这些年过去了，真正能够最先看透我的人还是你...”

    说罢司马昭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帐口的诸葛绫：

    “好久不见了...”

    面对心中朝思暮想的爱人，诸葛绫还是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

    “是啊，没想到我们每次见面立场都是敌对的，还真是习以为常。”

    诸葛绫在和司马昭打完招呼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司马昭早就预料自己会出现，为此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现在连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可以猜到，从而能够进一步预测我的行动，看样子你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司马昭了，我恐怕也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了...”

    对于司马昭来说，不管怎么样眼前的女人都是自己曾经爱过的，或者现在她依旧占据着自己内心的某处挥之不去，再加上她是司马攸生母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所以司马昭和诸葛绫之间的纠葛是命运安排的，谁也改变不了，更无法切断...

    显然，司马昭从诸葛绫的表情之中看出了她对自己孩子的思念，所以未等诸葛绫主动开口，他便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攸儿他现在过得很好，我和元姬遵照父亲的遗愿，将他过继给大哥了...”

    “哦，是这样...”

    得知司马攸已经作为司马师的嫡长子迁入长平侯府后，诸葛绫当即对司马懿死前做这样的安排感到匪夷所思，她认为司马懿很有可能对司马家的未来有所预见：

    “令尊膝下以司马师为嫡长子，那么将来继承司马家基业的人也必然是他的儿子，可遗憾的是他膝下并无子嗣，而一旦司马师去世，那么继承司马家的人就只有你了，除非...”

    这时诸葛绫与司马昭的四目相对之间已然有了共识：

    “除非司马师的膝下已经有了可以继承司马家的合适人选，而这个人的能力将来也必定不会逊色于司马师和你，甚至还有可能超越你，我说的对吗？”

    面对诸葛绫的这些话，司马昭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她说的或许正是事实，父亲司马懿对自己没有绝对的信任，所以才会部署这一步棋，再加上司马攸继承了司马懿和诸葛亮的血液，小小年纪就展现出来的过人天赋，将来成长之后的无限可能性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话音刚落，诸葛绫似乎觉察到了帐外有异样的声响，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在这里长时间停留的，于是便转身走出了帐外，临别之际她对司马昭说：

    “这场博弈是我们输了，不过我想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一较高低，后会有期了...”

    在她刚刚走到帐口时，司马昭突然开口说道：

    “攸儿方面你不用担心，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下次可以找个机会让你们见面...”

    浅浅叹了口气后，诸葛绫依旧背对着司马昭，她生怕自己的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会将自己的弱点表露在司马昭的面前，她害怕自己会心软，所以她只能选择这么做：

    “不用了，我并不是盲目的将孩子交给你们，因为我知道无论是你也好、元姬姑娘也好、羊夫人和司马师都好，你们都会对攸儿好，这就足够了...”

    诸葛绫离开之后，司马昭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帐中，生性谨慎且警惕性极强的他，居然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营帐的外面，司马炎已经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了...

    本来司马炎是因为灵州羌胡势力的反叛而特地禀报司马昭，可是当他走到营帐旁的时候却无意间听到了司马昭和诸葛绫之间的对话，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巧合，令司马炎得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司马攸居然是司马昭和诸葛绫所生的...

    更令他惊愕的是，自己的祖父司马懿在临死前做的安排，会对自己的未来产生巨大影响。

    本来司马师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只能将司马家以及魏国朝野的权力交给自己的亲弟弟司马昭，到时候等到司马昭一死，自己就会理所应当的成为继承人，就算是司马昭死在了司马师的前面，那也不过是从间接转向直接的过渡罢了。

    可现在的情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对司马炎极为不利，就好像是平静的湖面，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随时可能会爆发一样。

    就在司马炎为此而焦虑不安、甚至是六神无主之际，他的身后突然伸来了一只手，毫无预兆的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被惊吓到的司马炎顷刻间仿佛魂魄从自己身上脱落一样，猛然回过头脸色煞白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冲自己露出浅浅笑容：

    “炎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是谁在外面？”

    还未等司马炎来得及开口回复他，帐内的司马昭就察觉到了帐外有人，司马炎见状拔腿就跑，剩下了男子一人留在原地，他望着司马炎逃窜的方向，眼神显得格外深邃...

    很快司马昭便快步走出帐外，当他看到帐外所站的男子时，不免有些惊讶：

    “你是什么人？”

    男子见状不慌不忙的从袖袋之中掏出了一封竹简，恭恭敬敬的呈到了司马昭的面前：

    “下官裴秀，乃是奉了大将军的命令特来送信给您。”

    一听这个自称是裴秀的人是司马师派来的，司马昭立刻意识到很有可能是新城方面的战事有结果了，所以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从裴秀的手中接过了书简，发现内容果然与自己料想不差，司马孚成功击退了诸葛恪，将吴军全部驱逐出魏国边境。

    “太好了！”

    一直以来司马昭就在等待这个消息，因为吴国一旦退军，那么所谓的吴蜀合纵就会自然瓦解，独木难支的姜维也必然会承受来自蜀国内部的巨大压力，如今蜀军的军心必然会大受挫折，自己也可以如愿部署下一步的棋了。

    不久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位于武城山前的蜀营之内，姜维从刘禅亲自发出的书信之中得到了诸葛恪大败的消息，难以接受事实的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完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前往鄣县和襄武的蜀军也被郭淮击退，而从长安西进的陈泰已经领兵到达了洛门，自己即将陷入三面合围的境地。

    而刘禅在信中也提到了蜀中的粮草难以久持，请姜维自行斟酌，实际上是在暗自逼迫姜维退军，多方掣肘让姜维感到非常的无助。

    这时诸葛绫从帐外走了进来，她即使不看战报也能够猜得到结果，虽然她的内心也感到无限遗憾，但此刻无论是她或是姜维，都没有时间在这里嗟叹。

    她走到了姜维的面前，轻轻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撤军吧...”

    三天后，姜维大肆对外渲染自己即将大举出兵陇西，意欲夺取狄道控制凉州，切断与雍州之间的联系。消息传到司马昭的大营之后，司马昭对此却全然不在意，他对司马炎说：

    “姜维若要使真的攻取狄道的话，又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告诉我呢？他这么做是为了牵制我的注意力，他对此番出兵早就做好的充分的准备，恐怕北塞的羌胡势力他也做了不少工作，这次我到这里来除了逼迫姜维退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平定羌胡在北方的威胁，彻底消除姜维留在这里的隐患！”

    之后的一切正如司马昭所预料的那样，姜维连夜烧毁了营寨退军撤回武都境内，而司马昭则率领本部一万余铁骑火速杀向了新平，将那里准备策应姜维撤退的羌胡军一举击溃，随后又北上陈兵灵州，震慑那些本来已经投降姜维或者摇摆不定的羌胡势力。

    北方胡虏见状纷纷向司马昭投诚归顺，至此姜维彻底失去了联结羌胡sao扰魏境的机会。

    魏国针对吴、蜀边境的隐患暂时解除，粉碎了堪称有史以来兵力最大的吴蜀合纵之危，司马师及司马家在魏国的地位逐渐上升，无人可以撼动。

    之后在司马师的授意之下，钟毓、钟会等人联合向魏帝曹芳请奏，为了表彰司马昭稳定雍州、击退蜀军的功绩，恢复其新城乡候的爵位，并擢升为卫将军。

    曹芳看了看站在堂下灰头土脸的张缉、李丰等人，心里感到万般无奈，一一予以准奏。。

    至此司马师所部署的棋局得以收盘，而张缉等人期待看到司马家因东兴战败而失去了威望，在这次粉碎合纵之危的战事之中反而愈发扩大，以至于谁也没有办法再阻止司马师了。

    不甘心就此失败的张缉等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