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良子。小昭儿
那一刀终究没有落下。 不是因为那个叫小珠儿的侍女唤住了庄扬,也不是卫后出手阻挡。 而是老妇在庄扬菜刀落下之前,就已经死去。 杀死老妇的是云不归。 本来青柯在庄扬飞纵那一刻就已经出手,却被云不归更早的一剑至宫中来,先青柯得手。 庄扬看着那一刀还在空中,看着老妇滚落下台阶的人头,在空中凝滞了片刻,握住菜刀的手极速而细微地颤抖起来,再也握不稳菜刀,跌落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精神气,连一身诡异修为也刹那消失了一般,就保持着飞掠的身形直直坠落地上,失声哀嚎起来。 一双白色的靴子无声落在庄扬身前。却是云不归一剑杀人后,人随剑至。 良久良久,庄扬才抬起头来,顺着眼前那双白色靴子,缓缓延伸上去,停留在云不归脸上。 他眼中疯狂狰狞的怨毒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空洞无神和麻木绝望,看了云不归很长时间,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挣扎着爬起身,像个喝醉酒的落魄少年,步履蹒跚向院外行去。 每一步走出,就会有无数黑色丝线从他身上袅绕而起,像火膛堆上腾起的黑烟,直到那些黑烟散尽,遁入那片被封印的神秘星海,庄扬就好像生命灵意尽数溃散,脚步不稳,终于再次摔在地上。 侍女小珠儿像一阵凄凉的风,快速地穿过大院门阶,来到庄扬面前,搀扶起他,一双人儿,就这么渐行渐远。 可怜他有违人伦的身世,从来到这个世界便注定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成人,本以为一世怨恨,能随这个肮脏家族的覆灭而烟消云散,自己就能痛快地死去,去九幽寒冥跪一跪那个在梦里骂了自己无数次孽障的娘亲,饮一碗冥河水,忘了今生,就会彻底摆脱这个肮脏的自己。 不料终究杀不了卫后,也没有亲手杀掉这个冷眼看着一切发生的恶毒老妇,一切却已终了…… 二十年来以怨念养成充斥心间早已成寒冰块垒的戾气,随一身修为散尽如烟,可心中那抹执念未曾圆满,终究遗留着恨与憾。 其实哪里是遗憾了,只是没有亲手把这一切肮脏尽数洗涤干净,他就觉得自己还是脏的,就不敢死,不敢去地狱里面对那个死了也备受煎熬的女子。 他本是想先肃清这一切肮脏,然后去到寒冥地府,跪在那个女子身前,哪怕遭天谴地罚魂飞魄散,哪怕这样会让那女子更加备受折磨,他也要先唤上一声“娘亲”。 他心心念念二十年的娘亲。 每一次午夜梦回,被骂孽障时总想唤出,却终究忍了二十年的“娘亲!” 可随着云不归这抢先一剑,再无可能去见去唤了。 “这样也好!” 庄扬停在街道尽头,仰首收回眼中的泪,心念道: “该死的都死了,咱们母子,谁也别再纠缠谁,你好好轮回转身,我好好活着,只是……千万别生在王侯家了!” 凉风凄凄,把他与小珠儿的最后一抹身影从青柯云不归眼底吹散。 从此天涯鸿鹄,或许再不会见了。 两人同时回过头,望着站在庭院内卫崇尸身前,看着那位老妇头颅已经沉默凝立了很长时间的卫后。 荀初素在皇宫深处阵枢前,荀余雪在宫门正上方皇城上,姐妹俩都提着一口气望向这里。 她们都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卫后抉择,任凭风沙迷眼,咧嘴颤哭,依旧不敢眨一下眼,死死凝望着。 荀远站在相府屋顶飞蟾尖上,磕目如僧,花白的长发被风掀吹飞散,越吹越白,渐如卫后那般白尽如雪,最后竟寸寸断落,如三月柳絮凛冬雪霜,飘飞散落。 那一袭褶旧却干净无比的米白长衫,随风颤如海波,那双枯瘦苍老的手,抽筋似的在风中乱弹,却不敢睁开眼。 他怕一睁开眼睛,就会看到他的小昭儿死去。 小昭儿死了,大女儿也不会活,只剩他和小女儿,在这孤苦伶仃的人间,又能活几年几月? 天地无声,似连岁月时空,也静默下来,只有风还在吹,似乎想把秋天的悲凉提前吹履人世。 远处天际却突兀地划拉出数十条云丝星线,从北方国监秘境来,从南方南朝圣京来,从妖域太平圣渊来。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非凡境,天象有显,天下大能修家感知……云不归一行人、长公主云曦、妖后花狐、王爷南段、妖圣鸾岐天霜,全都来了。 便是一直坐镇摘星太平阵威慑云皇图的凝音,也忍不住落下登星峰而来。 无数双眼睛望着卫后,都在等这个凄绝一世,却也壮阔一世的人间女帝,做出生与死的选择。 卫后一动不动,无泪无悲,只是站在血尸散布的院中,双目空幽无神,似在仰望青苍命运,又似心枯神隐,只剩下一具躯壳,伫立端凝,作为她这一生的余韵。 三天三夜! 她就这般站着,从未动过。 无数双眼,就这样守望着她三天三夜。 直到第四天黄昏时分,昏黄的夜幕从怒云海上浪潮一般涌入京都,她方才惊醒过来,就着暮色,捋一缕白发入眼,雪一般闪亮的颜色刺伤眼睛,微微闭眼,落下两行清泪。 她这半生,一直最想杀死三个人。 而这三个人里面她最想杀的那个孽障,也最想杀死三个人。
而如今他们都没能杀了彼此,剩下那两个人,也还有一个不是死在他们手中。 唯独只有一个,是他们联手杀死的。 她以新月针刺入天窍,灭了神魂,他挥刀横斩,断了rou身。 命运就是如此神妙,没能杀了彼此,各自留下遗憾,却都断了死志,更是成了彼此解脱的机缘。 她在看到庄扬疯魔狰狞嘴脸挥刀狂砍之时,就已经解脱了。 而庄扬没有能杀了她,她活着,也算对九泉之下,生前与卫昭姐妹相亲的母亲有个交代,也终究作为他真正解脱的破口。 她们姑侄,都不该恨彼此的,却因为这个肮脏的家这些肮脏的事,一并恨上了。 她和庄扬,一直以为从没在意过世人眼光,其实当恨上彼此那一刻,就已然深深在意了! 纵然都破神圣非凡,终究都不是圣人啊! 只是…… 自己心底的悲恨绝望,终究比不上庄扬,他都能得解脱,能有个疼他恋他不嫌弃他肮脏血脉的小侍女…… 自己还有半世良人,还有一对闺女,她们又何尝会介意自己这身肮脏皮囊? 为仇恨活了半生,为苍生活了半世,总该要为自己活一次了。 那就……去他娘的史家笔刀,去他娘的碎语闲言吧! 卫昭突然转身,隔着半座京都繁华,看着那个飞蟾檐尖白发寸断的老人,看着他早已失去知觉,却依然颤动出残影的僵曲手指,不禁悲从中来,泣声哭喊道: “小良子,你家小昭儿……回来了!” 荀远,不,荀良磕闭的双眼蓦然暴睁开,就抑不住地放声怆哭出来,皱纹如沟咧嘴如漏,却像个历尽心酸苦难的孩子,终于寻回他睡梦中也惦念的布娃娃。 荀余雪哇地一声哭出来,顾不上早已站僵麻木的双腿,转身大步折回,却忘了身在城墙上,一步踏空坠落城墙,却又猛然暴起,一身修为暴涨,竟是瞬间破入非凡,人形暴龙一般,带着巍巍天象,一路撞碎无数道宫门城墙,直入深宫阵枢处,哭喊一声jiejie,两姐妹便紧紧抱在一起。 那一冲之威,哪怕撞碎无数城墙,也依旧把荀初素扑翻在地,滑脱出数十米,又撞碎了一面宫墙。 两姐妹不管不顾,就这般灰头土脸地相拥翻滚,涕泪长流,却笑声欢愉清脆,仿佛儿时京都外、草屋边,还未家破分离之时,在篱笆外追逐打闹的童年。 那时节,这两白发尚青丝,初结发,他叫她小昭儿,她就勾手指抬起他下巴,糯糯地叫唤他:小娘子,让相公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