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人生如寄一飘萍
当玄藏迎着朝阳，充满希望之时，有一个女人，迎着朝阳，却充满了绝望。 班丽姬躲在天慧城东市的街角，看着自家残破的庭院，看着几口被街坊男子抬出来的薄棺，泪水直往肚子里流。 她知道，那些薄棺中躺着的，一定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害死了他们。 她多想跪到棺材前忏悔，忏悔自己的任性，那一天，为什么不穿罩袍，让那该死的恶人看到自己的容颜。 她多想时光倒流，回到前天的夜里，逆来顺受，忍受恶人的羞辱，用自己一个人的不幸，换回全家人的安康。 但是，时光已经回不去了！那一剪刀，毁了仇人，也毁了自己温暖的家。 阿爸，阿妈，阿弟，对不起！对不起！ 她好想去看他们的最后一面，可是，她还不敢往街对面那熟悉的庭院挨近一步，因为有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守在那里。 身后脚步声传来，两个行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低下头，状似捡拾东西。 她现在一身宽大的黑色罩袍，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但她仍然害怕被人认出。 “老班家怎么啦？” “唉，出事了！听说老班没钱交税，他家的小白兔被拉去抵税，结果惹了弥天大祸，一剪刀弄死了城守府的周大总管。周太守大怒，灭了老班满门！” “惨，真惨！做老百姓难啊！” “谁说不是？！听说小白兔还没被抓到，城守府悬赏捉拿，谁举报，有五两银子拿呢！” “……” 听了路人的议论，班丽姬浑身颤抖，是太守灭了自己家满门？ 这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自己一个弱女子，举目无亲，又被悬赏通缉，在这个豺狼当道的世间，如何活下去，如何为亲人报仇？ 她一时咬牙切齿，一时茫然无措，懵怔在那里。 前路茫茫，什么都不会的自己，该怎么办？ 一阵脚步声惊醒了她，街坊邻居抬着三口棺材，向东城门而去。 她心如刀绞，远远缀行，看着众人将自己亲人抬到乱葬岗，草草挖了个坑埋了，连个坟头都没有。 众人散去，她等了良久，才敢从树后出来，到那亲人埋身之所，哭倒在地。 不知多久，就在班丽姬哭得日月无光，昏天黑地的时候，一阵铃铛声传来，“得、得”声中，一辆马车来到了乱葬岗边。 马车停稳，从车上下来四个女子。 为首之人，不蒙面纱，容颜秀丽，她转头对车夫嫣然一笑，道：“老余头，麻烦您在这里稍候，抽口烟，歇歇气！” “四娘客气了，老汉明白，你们忙，老汉等着。” 那老余头笑呵呵的摆摆手，从车驾凳边拿出一管水烟筒，倒了些甘草薄荷水进去，在烟嘴上填上烟丝，打火吸食。 “咕……咕” 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过，老余头眯起双眼，惬意的吐出一口香烟。 赶了一路的车，吸上一口甘草薄荷水香烟，清热解渴，尽享它带来的完美享受。真可谓烟波浩淼最难求！ 辛四娘小心的看了一眼吞云吐雾的老余头，才转身对其中一个女人轻笑道： “薛玲珑，姐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冒着风险，让这对双胞胎姐妹偷偷出来祭拜，尽到孝心，了结前缘，你可看着点。” 三个女子中最高挑那位摘下面纱，促狭一笑道：“四娘，小妹岂能不知您担的干系？小妹也是可怜这两个小妮子，且看她们一番孝心，触景生情，才做这个人情。 “况且，只有让她们了结了心愿，才能死心踏地。这也是为咱天香楼好！毕竟咱天香楼可是官家的，来往的都是贵客，要是她们心结不解，一个不忿，伤了客人，吃亏的，还不是您这个领班？” 这薛玲珑，赫然就是天香楼的头牌，曾到星将府表演过的那位领头舞女。 “你呀，可别带得这两个小妮子和你一样，得了便宜还卖乖！”辛四娘嗔道。 这两个大姐头斗嘴，一旁的两个清倌人吓得连忙低头细声道： “相蓝不敢！” “相樊不敢！” “咱们姐们儿说着玩，你们不必在意。去吧，给亲人们烧点钱，让他们一路走好，在下面保佑你们。” 薛玲珑看吓着了这一对姐妹花，便转过来柔声说道。 “谢玲珑姐，谢辛领班！”两姐妹施了个福礼，异口同声道，声音稚嫩清脆，悦耳动听。 “嗯，去吧！快些儿！”辛四娘摆手道。 这坟场寂静无声，虽是大白天，可是那密密麻麻的坟包，在白惨惨的阳光下，仍然显得阴气森森，辛四娘和薛玲珑自是不会跟着前去。 相蓝、相樊两姐妹挽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些纸钱香烛，按着事先得到的指点，找到一个新造的大坟包。 只见坟包前插着一根双丫木枝，上面用碳枝潦草的写着个“钱”字。 “是这里了！”两姐妹红着双眼，蹲下身来，拿出篮子里物事，开始祭拜。 “爹爹，小蓝、小樊看您来啦，呜——” “爹爹，您这一走，咱们和娘亲就堕入苦海了，呜——” “……” 原来这对双胞胎姐妹，是被枭首示众的钱员外的女儿，她们被贬入青楼，思念亲人，两日滴水未进，机缘巧合下，在昨夜得到了薛玲珑的同情，说动了领班辛四娘，今日偷偷她们带出来祭拜亡父。 这钱员外虽说事涉谋反，被抄家斩首，但冲着他的钱，还是有人想捡漏，昨天将他和同党的尸体，从刑场拉到这乱葬岗给埋了，还给立了坟。 当然，被挂在城门的首级，谁也不敢去动，那是官府指定要挂上七天的，时间不到，谁动谁死。所以，这坟中的尸体，都是没有头的。 不说这两姐妹伤心欲绝，却说辛四娘和薛玲珑寻了个荫影，正站着说话。 那薛玲珑眼尖，突然看到远处一团黑影缓缓起伏，若隐若现，状似鬼魅，吓得大叫一声：“鬼啊！” 辛四娘一个激灵，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在哪？玲珑，你可别吓姐，姐胆小！” 薛玲珑一指方向，道：“姐，你看，那边！黑黑那团，会动的！” 辛四娘一看，吓得一声大叫：“呀——，老余头，老余头，有鬼！” 喊声方落，两人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倏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啊——”两女吓得齐齐一跳，背撞大树。 “别叫了，是我老汉！”老余头的声音传来，心志迷乱的两女，这才停止喊叫，稍止慌乱。 老余头一口烟雾喷向两女，口中念道：“烟熏火燎，皆邪退避！” 两女被烟一呛，咳嗽两声，分了注意力，这才定住心神。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里有鬼？”老余头提着水烟筒，悠悠道。 两女不约而同的抬手一指，慌声道：“在那边！” 老余头转过头，看向那方。 远处那团黑影毫无变化，仍然是不到半人高，缓缓起伏，若隐若现。 老余头“咦”了一声，抬起一手，在眉眼上搭了个遮阳凉棚，睁大眼睛看去。 他疑惑地瞪了一会，想了想，便举步往那边走去。 两女惊慌地看着他，欲跟不敢，只得叫道：“老余头，您要做甚？” 老余头头也不回，只是向后摆摆手道：“莫慌，老汉过去看看，是人是鬼！” 他安步当车，似缓实疾，不过一会，就到了那团黑影旁边。 两女只见他低头查看了一下，便立起身来，向两女招手。 两女踌躇不前，害怕过去见到恐怖的东西。 老余头再次狠狠招手，两女不敢得罪他，互相对视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向那边行去。 过了良久，两女才挪到老余头身边。 两女目光平视，都不敢看向那团黑影，要知道乱葬岗这地方，是出了名的可怕，一般人没事不会来此。 如果要祭拜先人，都会三五成群，不会孤身一人。所以，除了鬼魅，两女压根想不出这团黑影会是别的。何况，远远看来，这团黑影又不类人形。 “别怕，这是个女人，她穿着罩袍，已经昏过去了！”老余头吐了一口烟，老神在在地说道。 两女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低下头看向这个一身黑的女人。 一番探查之后，三人确定这个跪着的女人，只是伤心过度。 其实，这个伤心过度昏过去的女人，就是家破人亡的班丽姬。 老余头让两女摘下班丽姬的面纱，从水烟筒中倒出些黄水，搽在她的鼻下人中。 这招倒是很灵验，不过一会，班丽姬便悠悠醒来。 其实她是被烟水臭味薰醒的，一醒来便连连咳嗽。 辛四娘和薛玲珑看着这个楚楚可怜的绝色女孩，不由自主生出怜悯之心。 “小娘子，你为何独自在此伤心？”薛玲珑柔声问道。 班丽姬醒来，听到问话，她抬起头来，看到是两个漂亮的女人正扶持着自己，才悲伤地说： “大姐，我家人全被恶人害死了，家院又被恶人霸占，剩下我一个，无家可归。左右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死在亲人的坟头，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薛玲珑听了她的话，感同身受，一颗侠义之心升起打抱不平之意，她马上问道：“是什么恶人如此狠毒？meimei为何不报官？” 班丽姬绝望的摇摇头道：“害我家的恶人就是官，我能报到哪里去？” 薛玲珑闻言，想到钱氏两姐妹，立时哑口无言。 她抬头看了一眼辛四娘，又低头道：“好死不如赖活，meimei还是想开些，断不可自寻短见。” 班丽姬凄然一笑，道：“天地虽大，却无容我之处，我便是不想死，却也走投无路。” 薛玲珑又抬起头，直盯辛四娘，却不说话。 辛四娘被薛玲珑的目光盯得无奈，知她侠义之心又爆发了，只能开口道： “小娘子，你碰上咱们，也算有缘。大姐可以帮你一把，但丑话说在前头，救急不救穷，到了大姐处，就得干活养自己。” 班丽姬闻言，黯淡的眼神有了一丝活力，开口道：“小妹多谢两位大姐的大恩大德，得蒙大姐收留，自不敢偷懒，自当干活养活自己。” 薛玲珑见辛四娘松了口，脸上浮出一片喜色，也开口道：“就知道四娘你慈悲心肠，断不会不管这可怜人。” 辛四娘摇摇头，嗔笑道：“你这丫头就会算计姐！可话说回来，咱是天香楼的人，如果她落脚天香楼，就免不了要伺候人，对这个小丫头来说，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班丽姬一听，脸上立变了颜色，她自是听说过天香楼，那里就是专门给官老爷寻欢作乐的地方，自己到那里去，岂不是落入了狼窝？ 薛玲珑看她神色，自是知道她受了惊吓，便安慰道：“你不是罪人家属，不需要入乐籍，去侍候那些臭男人。只要仔细蒙着脸，先在楼内做些杂役，待跟着我学会一门乐器，自是可以混口饭吃。” 班丽姬听她说得诚恳，从她眼里也看到了对方真诚帮助的用心，便压下心中的惊慌，点点头道：“多谢jiejie费心，小妹真是无以为报！” 薛玲珑粲然一笑，道：“jiejie不需要你报答！” 辛四娘看看天色，道：“走吧，也不知那两个小妮子完事没有？天不早了，得回去了！” 薛玲珑扶起班丽姬，跟随着辛四娘向马车走去。 老余头磕磕烟筒，看着三女的背影，笑呵呵地背手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