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马踏燕然歌
兵贵神速,尽管才不过三十多里地,飞驰阿越城的羽林军和武威军不断有马匹累极瘫倒,摔伤了好几个同样筋疲力尽的士卒。 为尽量节省体力,只有让马受罪,能跑的战马不得不驮两个人,畜生也是活物,也有灵性,知道主人将牺牲自己,不少战马边竭力奔跑,边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直到实在支持不住颓然倒下。 看着陪伴自己翻越冷龙岭的坐骑一个个吐着白沫活活累死在自己面前,铁骨柔情的士兵们都心疼不已。 终于,通向阿越城的大道出现在他们眼前,大道上赶路的百姓惊惶地闪到一边,为这支一脸凶相的队伍让路。 盖清他们的形象的确不那么受看,长途跋涉使他们不仅衣冠褴褛,形容枯槁,双眼充血。 他们脾气异常暴虐,士卒们疲惫的身上涌动着憋闷多日无处发泄的狂暴,这样一群犹如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的虎狼之师,自然令人感到恐惧。 路边的百姓们感觉到了,阿越城的城主伊健元多干很快也感觉到了。 两座烽火台在火焰中燃烧,数十具支离破碎的小月氏守军死尸横七竖八地躺在烽火台周围。 羽林军闪电般的突袭使战斗成为一场短时间的屠杀,不少小月氏士兵甚至还来不及拔出自己的刀剑。 那个衣着华丽、大腹便便的头领一个劲地用小月氏话高叫投降,但疯狂的盘刀和长枪没有理会他。 盖清知道自己的部下在这个时候需要一次暴力的发泄,对象既然是有武装的军队,他没有阻止。 袅袅的烽烟带给不过几里外的主城一个灾难性的警讯:敌人来了! 当汉军高挚的大汉军旗出现在伊健元多的城堡外时,他已经决定开门相迎,对他来讲,一切已经结束,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阿越城人口不过千余,守兵只有区区百人。 而且这些士兵平时要干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守在烽火台那里征收过往商贾的官税;二是保护城主伊健元多大人的安全。 他们舞舞刀剑吓唬吓唬老百姓还行,靠他们打仗那是想都别想,汉军既然能够翻越天险青石嘴山口,那就更能踏平小小的阿越城。 伊健元多擦着额头的汗水,在敞开的大门处迎接缓缓而进的汉军,地平线上两股狼烟飘飘摇摇。 烽燧那里的守军肯定死光了,只是希望领头的伊健元健能够侥幸逃脱,他是伊健元多的亲弟弟。 汉军来得好快啊,按理来说,汉军距离小月氏国较远才对,为什么比湟中月氏更早到达。 唉,迟了,太迟了,北宫伯玉,这可怨不得我,我辛辛苦苦为你们备下了吃喝,你们却无福享受。 大王也怨不得我,你要是我,也会乖乖献城迎接,哪怕你富楼沙的兵力十倍于阿越城。 汉军杀到,我又丝毫没有抵御之力,不投降难道还抵抗不成?那不是鸡蛋碰石头,自己找死么。 不仅自己脑袋搬家,家族苦心经营的阿越城也会毁于一旦,好几代人创下的基业就此葬送,何苦来哉。 要怪就怪你不该收下北宫伯玉的金银财宝,不该举全国精兵入寇大汉。 看吧,报应来了吧,人家汉军打进国土了。 嘿嘿,伊健元多谦恭地朝下马走过来的汉军将领行礼,献上了美丽的花环,其他来迎接的大小官吏、富商头人纷纷争先恐后地向汉军进献花环,人人都竭力露出满脸笑容。 伊健元多满意地看着汉军慢慢放松戒备,铁青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嘿嘿,本家族世代经商,靠的就是这点灵活的脑子通吃四海。 盖清都有点惊讶这个小月氏人如此顺从,他不仅一一告知了为月氏军队囤积粮草之处,还将所有城防都交了出来,甚至将自己的城堡腾出来供汉军驻扎。 丰盛的美食,醇香的烈酒,温暖舒适的床,妖艳舞蹈的胡姬…… 对艰苦行军近四天的西汉军来讲,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精神松弛、畅快不已的呢! 一时间众人猜拳行酒,觥筹交错,莺歌燕舞,胡天胡地爽成一团。 盖清再次打消了劝阻的念头,难得九死一生地完成任务,就让他们好好享乐一下吧。 刀尖上舔血的军旅生活也就在这个时候能够短暂享乐。 “小的打心眼儿敬佩将军,居然能征服高不可攀的冷龙岭,”伊健元多恭恭敬敬地端着酒杯:“要知道,那是雄鹰歇息翅膀的地方,是高贵的祁连山山神的圣殿,将军能博天神青睐,真是大福大贵之人啊!” 听完马腾的翻译,盖清轻笑了一声,什么大福大贵,置于死地而后生而已,也就是凭这点气魄险胜高傲的冷龙山。 “城主热情好客,仰我天朝,我等定在上将军面前保举城主继续镇守宝地。”盖清装模作样地对伊健元多说道,心里摇头不已,都是废话。 但这个小月氏人倒是很明智,至少使自己的地盘免遭血光之灾,只是那几个守路的小兵死得冤枉:“从祁连山进入小月氏国境是否只有一条路?” “是的,是的!”伊健元多的笑容更加灿烂,坐在他身边的马腾却发觉他后背肌rou一个劲儿地痉挛,那是笑容掩饰下的恐惧,估计是被那些挂在战马銮铃下的首级吓破了胆。 “马将军怎么不吃?”盖清的目光一下子移到马腾脸上,马腾不由自主往后一仰,讪讪地将一大块蘸满蜂蜜的面饼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这酒不错,没想到小月氏这边远之地,也有这等好酒。” “嗯,喝起来有点像匈奴人的青稞。”盖清抿紧了嘴唇:“来,请马将军满饮此爵,若没有马将军,我们安能建此奇功?” 马腾也不矫情,伸手接过猛地灌了一口,此时盖清已经长身站起,将佩刀挂上了腰带,显然准备离开。 “这个……快告诉将军,是不是我等招待不周,待会还有美丽的舞娘……”伊健元多一把扯住马腾,惊恐万状地说:“腰身一等一的棒,皮肤像雪山上的冰雪一样白,头发像小河一般清亮,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未等马腾翻译完,盖清已经抽身走了,伊健元多还在讷讷地说:“绝对让你享受天国般的快乐……” 甩开一脸献媚的伊健元多,走出了热火朝天的客厅,将满堂的喧闹扔在了身后。 盖清叹了口气,不光弟兄们,连他自己都有一种极欲放纵的强烈欲望,他也很想和这些憨直豪爽的部下们一起尽情奔放。 但他不能,他肩负着重任。 盖清决定去查哨,今晚的哨兵,全部由什长一级的将校担任,这是羽林军雷打不动的规矩,头目不仅要冲锋在前,休息时也必须享乐在后。 走到第一个哨位时就发现了问题——哨位上没有人。 盖清心中一紧,凝神观察,突然听得旁边花丛里传来男人疯狂**的低吼,间杂着女人的娇喘莺啼,盖清循声细看,花丛里露出的一缕裙边和洒落一地的兵刃甲胄。 混账,居然在站哨时玩女人? 盖清皱紧了眉头,这显然是某位羽林郎在享受“战利品”。 在以往,如此情景是绝对不允许也不会出现在羽林军里的。 盖清握紧了刀把,步子却犹豫了,自武功城战役以来,士兵们可谓连续苦战,历尽艰险,九死一生,精神和rou体都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极大苦痛和折磨…… 如果大哥在,他会怎样惩罚他们呢,盖清郁闷地放松了握刀的手,长长地出了口气,竭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好吧,就让他们轻松一晚吧,权当没看见。 盖清转身走开,心中骤然升起一股烦躁,从明天开始,绝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出现。 严明的纪律和顽强的斗志不仅对楚枫非常重要,对整个羽林军的生死存亡同样至关重要,一支真正的军队,其根本的战斗力来自严格的训练和严肃的军纪。 没有军纪约束的军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羽林军的七条军令绝对不是拿来装样子的,身后似乎传来女子吃吃的欢笑,还有捡拾兵器的响动…… 他们看来是度过了销魂的一刻,盖清加快了脚步,远离了那笑声。 沿着伊健元多城堡的高墙,盖清越走越快,越走越烦躁,身后暧昧的笑声老在耳边回响,这让他想起了惨死在他面前的胡人女子。 点卯的时间到了,有六个人误卯,三鼓三角毕,居然还有三个人不见踪影。 “魏辉,把那三个人给我揪起来!”盖清着实恼怒起来,他已经比往日晚了一个时辰击鼓升帐了,居然还有人违令误卯。 骄兵必败。 “误卯六人,每人杖三十,任伍长什长者杖加一倍!”盖清铁青着脸,斩钉截铁地说,跪倒六人顿时大汗淋漓,被行刑队提了下去。 很快,沉闷的杖击声和号啕的惨叫声刺痛了每个士兵的耳膜。 “子武将军,带来了!”三个站都站不稳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被魏辉拖到盖清面前,其中一个居然宿醉未醒,被人夹着还犹自流着口水酣睡。 “三鼓三角毕,还有人误卯卧床!”盖清指着瘫在地下的士卒,愤怒得声音都发抖了:“这样的人还拿得动刀枪,还有资格征战沙场吗?” 盖清怒火滔天:“要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要是昨晚叛军来袭,我们不仅死无葬身之地,还让世人耻笑,哈哈,杀了一帮流口水的醉鬼和软脚的嫖客,死去弟兄鲜血和性命换来的英名,将因为你们的懈怠而被彻底付之东流,羽林郎,羽林郎,他们配做羽林郎吗?” 全军悚然静立,无数的人开始抖擞精神,挺直脊梁。 “来人,三人每人鞭刑二十,先将酒打醒再说!”魏辉舔了舔嘴唇,肚子里凉气翻滚。 今天,盖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杀气,真正的杀气,看来今天是非见血不可的了。 三个醉鬼被吊了起来,里面居然有羽林郎第一执旗手郑怀处,而且是大醉未醒的那个家伙。 当左右将他双手绑住,撕开背上的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光背时,他才哼哼唧唧地扭动了一下。 这时鞭刑手的第一轮皮鞭“刷刷刷”地落在了三个光光的脊梁上,三个人的身体一齐抽动起来。 被打醒的郑怀处猛地张开醉眼惺忪的眼睛昏天黑地大骂:“死狗奴的,谁敢打我!” 第二轮皮鞭落下,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一看那阵仗,顿感不妙。 鞭刑手手法非常老练,每一鞭既狠辣但也决不落在同一个地方。
为减轻痛楚,鞭刑手打得很快,手腕抖动的力道拿捏也很到位,头几下打得重,后面酌情收敛,要确保留下鞭痕,又小心地避免伤筋动骨。 即便如此,二十鞭下来,三个人都是皮开rou绽,鲜血淋漓。 这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分别是马锏、郑怀处、苏乞,都是魏辉左营里的锐卒,在五溪聚之战中建立偌大功勋,其中郑怀处和苏乞曾与盖清并肩战斗过。 鞭子抽到最后,观刑的士兵们都开始不约而同地倒吸凉气,有的甚至反射性地抽搐身体。 但受刑的三人都咬紧牙关,两腿深陷入地,一声不吭,看得众将士无不悚然动容,好个铁打的汉子。 “二十鞭打完,请左监验刑!” 盖清走近咬牙挺立的三人身边,挨个扫视伤痕,转身对肃立的部属们说道:“郑怀处,从军五年,大战八次,小战不计其数,身上伤痕一十七处,两次于乱军中护旗不倒;苏乞,从军四年,大战八次次,小战不计其数,箭伤八,刀伤四;马锏从军两年,大战八次次,小战三十四次,受创八,残一指,你们说,他们是不是响当当的好汉?!” “是!”士兵们一时不明就里,回答稀疏。 “大声点!” “是!”雷鸣般的呼喊,“是!” “楚将军担任羽林中郎伊始便制定了七条军规,这七条军规岿然如山,他要的是一支有钢铁般纪律的军队,不是那么几个目无法纪的莽汉!” 盖清的声音风一般冷,刚刚热烈起来的将士茫然错愕:“军中饮酒,战前脱阵,该当何罪!” 没有人回答,只有几百颗激烈跳动的心脏! “军中饮酒,战前脱阵,斩立决!”一个高亢而嘶哑的声音回答,是魏辉:“部属脱阵,带队主官依军法应连带受罚,魏辉纵容部下酗酒,虽罪不致死,活罪难逃,责令鞭刑二十,来人,行刑!” 魏辉铁甲退下,战袍落肩,将佩刀插在地下,再次大叫:“行刑!” “左校”羽林左校营的羽林郎纷纷动容。 “将军,小的们犯了事,脑袋砍了便是,将军往自己身上揽作甚?大丈夫敢作敢当,违了军法便从军法,没有二话!”郑怀处哽咽着。 “少啰嗦,打”魏辉眼里含着泪水,如果楚枫在,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 盖清面露不忍之色,上前将魏辉扶起:“大战在即,我便饶了他们,且让他们戴罪立功如何?” 魏辉摇摇头:“子武,军法无情,打吧!” 盖清无奈,毅然卸去盔甲,像苍松一样站在魏辉旁边:“行刑!” “好汉子!”对于盖清和魏辉的行为,马腾竖起大拇指。 当时下,行刑手“啪啪”便是一顿鞭挞,顿时打得两人皮开rou绽。 待行刑完毕,盖清和魏辉亲自为他们奉上一大碗酒,三人二话不说,仰头咕咕喝完。 郑怀处将喝完的酒碗往地下一摔,畅声大叫:“痛快!可安心赴死也!” 马锏和苏乞也将酒碗摔破,哈哈大笑。 盖清挥手高叫:“行刑,斩立决!” 此声如晴空霹雳,众人尽皆呆住,今天真的要见血啊! “呼啦啦,”膝盖碰地的闷响,盖清面前跪下了黑压压一片,四百多名羽林郎和五百名武威军将士一起跪倒,为死罪三人求情。 李如意伏地颤声说道:“将军,此三人都是战功赫赫,以一当十之辈,虽违军法,但念在其为边关亡命多年的份上……” 盖清不等他说完就走开了,李如意痛心地闭上了眼睛,说什么也没用了! “念三人功勋卓著……”盖清的背影慢了下来:“改斩立决为引刀自裁!” “谢将军!”三人朗声感谢,被行刑砍脑袋是作为囚犯处死,而引刀自裁至少死得尊严,羽林血性男儿,死也要死得畅快淋漓,豪气云天。 很快有人拿来了三人的兵器郑怀处抽出自己的盘刀,对着光看了看,呸地往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在靴底上擦了擦…… “唱‘马踏燕然’,擂鼓,送三条好汉归天,”盖清慢慢地说道,言语里说不出的疲惫:“三位兄弟,盖清送你们”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歌声悲壮,壮士扼腕,不少人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谢各位兄弟,谢将军,”郑怀处好周围团团一拜,叫声:“某去也!” 说罢刀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脖子,用力之大,几乎将脖子与肩膀完全割断! 鲜血喷溅,歌声大作,鼓声震天。 “将军,将军!”一匹快马疯跑进临时较场,马上的武威军斥候脚不沾地冲向马腾:“将军,十万火急,小人听得远来的牧民谈论,说叛军即刻便到浩门河,那里距此不过二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