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离歌
谁说，在这样的雨里，只有一个伤心人？ 屋内，夏侯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和十三一番话，似乎已耗尽他的力气。 “父亲，”夏如朝走上前：“他父亲曾如猛虎出笼，朝局几番变动，他父亲已是困兽，此时召唤十三，应是狼子野心。” “十三的身世，暂且先不要告知树夏。前路凶险，这对父子是否能杀出一条血路还是未知。何况……” “十三和meimei，真的不能……” “混账！为父的苦心你们还不懂吗。树夏是我女儿，我怎舍得她卷入无尽的斗争，十三，我视他为自己的儿子。但老天给他的父亲，是一代枭雄，他血液里都流淌着战争。如果十三注定是个悲剧，我断不愿赔上我最心爱的女儿。” “父亲……” “休再多说。” 天和地，都离自己很远。 十三心里很沉重，重的像要被压倒，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这一个多月来，十三经历了人生重大的转折。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父亲下属众多。他们见了他，都低头行礼。 父亲的军队，气势磅礴，威威一喝，气震山河。他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这天下，能是李家的天下，父亲也是功不可没的。 他从未受过那样的礼遇，但他却很不习惯。 从小到大的梦，都是噩梦。他慌乱地四处寻找自己的母亲，但只看见一地鲜血。是谁，哭得那样凄厉？父亲呢，父亲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救他和母亲，为什么？他惊醒，一身冷汗，才知是梦。但那个梦却那样真实，令他毛骨悚然。 他幻想过无数次，在偏僻的山村，贫瘠的土地里，有一栋小小的房子，一对年迈的夫妻从那屋里走出来，见到他，将他拥在怀里，喊他“儿子”。他所能想到的无奈分离，是刻骨的饥荒，遍地的饿殍，让贫农不得不含泪选择将自己的孩子抛弃，只愿他们被富贵人家收养，安身立命。 他想不到的分离，是战火，割裂了一个男人和一对母子的缘分，是孩子的母亲走失，孩子被抱走，而那位父亲，明明想要找寻孩子，却不得不带着队伍，一再辗转，征战！ 多年后相认，除了陌生感，他暂时感觉不到其他。父亲为他身边安排了最信任的人，从此，他将过上戎马生活。乱世好男儿，征战沙场是多少人的抱负，他也有一腔热血。但要他彻底剥离他长大的地方，心爱的人，确实，太疼。 树夏并不知道这一切。 她以为那次在雪中告别，是再寻常不过的告别。她不知十三接到夏侯的信，是催他回府，然后即刻启程去和自己的生父相认。她也不知道，那时候夏侯就交代，十三此去，便再无须回来。 那一次的告别，对于十三来说是刻骨的。 他说的舍不得，不是那一刻，而是此后的所有。 若不是意外在途中遇到被残害的胡氏，十三怎么也不会带着她来府里问个究竟。日思夜想了那么久，见到她的第一面，他居然是吼着她，那样野蛮。她的泪，一次次刺痛了他。 其实上一次，已经告别过了，这一次，也应是淡淡地走。 雨越来越大，十三在雨里，脚步有点凌乱。 宅子的另一处，荷塘前。 雨水已沾湿了树夏的衣衫。她原本就穿得少，被雨一淋，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她不想在秋泽君面前失了仪态，但是，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怎么就会这样猝不及防？如果不是秋泽君告知，她根本不知道，十三今天就要走，这一次，再不回头。 秋泽君眼里尽是疼惜：“雨大，树夏小姐，还是回屋换身衣裳吧。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又何处不离别？十三兄弟，是不知道怎么与你话别，才不说的吧。”他举伞，移到她头顶。少女的发已湿，滴滴答答在滴水。她垂着脸。 “乖。”他像对自己meimei一样温柔。他拉着她的袖子，一点一点，将她从雨中带到亭子里。“听我说，回去换身干衣裳。”他指了指远处，那是树夏闺阁里的高台。“你去那儿，能目送我们很远。” 他再平静不过。 离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总归要面对。若是面对不了，那就好好目送。 树夏仍是泪眼，但秋泽，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欠身：“谢谢。”唤香搀着她，走远了。 秋泽叹口气，侧脸过去，十三在远处看着他。十三走近了，小声道：“谢谢。” “走吧。” 两个年轻男子，并排着缓缓往府外走去。 “我方才去了趟我住的厢房。” “嗯？” “我不在的时候，她经常来打理。” “哎。”秋泽有些惋惜，点点头。 树夏在高阁上，流泪目送十三。 难道是告别太难，所以，他没有来找自己，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不要乳娘，不要爹爹，不要哥哥，不要自己，不要这养他多年的夏府了么？ 雨水带起的雾气渐渐起了，他们的身影，也渐渐远了。树夏终于忍不住，埋头大声抽泣。 高阁下，唤香叉腰盘问阿桥。 “我问你，刚才我扶少主回来时，我扭头看到十三少爷，还看到你在他身边。他和你说什么了？” 阿桥支支吾吾。 “快说！” “他没说什么，只交代我往城外不远的‘杨花三落’，给一位名叫隐娘的女子送一封信。” “‘杨花三落’是什么？”唤香怒目追问。 阿桥脸上没由来得一红。以前便听人说起，这杨花三落，衣香鬓影，有醉人的脂粉香，美若仙子的女人。他家里太穷，若非这样，真想偷偷去那里见识见识呢。 那唤香哪知阿桥在犹豫什么，又是催又是问。 “就，就是，”阿桥悄悄望眼高阁，树夏正伤心，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就是，一，个，很，出，名，的，青，楼……”阿桥压低了嗓子，偷偷说。 “什么？？？”唤香几乎要炸了，她大声惊问。 阿桥拔脚就溜，唤香风一般地追赶：“这是哪一出？阿桥，你给我站住，把信给我留下，你给我站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