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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节 两个时代的对峙

    二三一节两个时代的对峙

    这廉州通判一声质问声音好大了,听得阎尔梅几个脸上变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起敢在总兵面前喝问的通判,阎尔梅竟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复社”南京金陵大会上见过,心下不由得一凛。

    这复社的人物,那可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那通判毫不退让地走了过来,后面呼啦啦带着一帮捕快。那些捕快是吃惯了这布商孝敬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时鼓起声势来也是毫不含糊,一个个按刀前行,颇有些压迫之势,一直走到吕策前面四五步地方,三十多个捕快才齐齐停了下来。

    吕策看了眼这进来的文官,想了想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一个亲卫见这架势,排众而出往城外跑去。

    那通判虽然有些担心,但也不敢拦吕策的亲卫,让他出去了。扫了一眼在地上颤抖的布商,那通判神色稍缓拱手说道,“上午林某正在堂内断案,未曾出城迎接,失礼了。下官新任,前些日总兵官又不在镇守中,一直不得见!倒不知道总兵官今日大驾光临我廉州府。”

    吕策虽然没有做明官的觉悟,但是头上顶着的头衔却是大明朝广西总兵官。他有点奇怪的看这个义正辞严的廉州通判,却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敢来和自己顶撞。

    怎么说吕策也是二品武官,.拿出去也是一个军区总司令。

    虽说文武殊途,虽说那重文轻武.是大明朝几百年的积弊。但无论如何,堂堂二品总兵官面前,堂堂军区总司令明前,六品的通判也不该抖起来。你不过是一个分管治安的副市长级别,敢对手握重兵的总兵官指手画脚?

    怎么说总兵官也是外可以指.挥一镇总揽全局独断军机,内可以奉旨入禁叩见皇帝面授机宜的级别,你一个通判算什么?也敢上来抖几下?

    其实吕策不了解大明朝的官场生态,今天这通判.站出来,是吕策伤及到他的根本了。

    那文官左说右说“我廉州府”,右说“你广西镇守”,这就.是划道子,他是想暗示,这廉州府不归吕策管,意思是让他别来抢地盘。这番黑话听上去不像官话,其实也经常得讲——大明官场到处要用钱处处要打点,谁不想多拿点,谁能少拿。这大家都想拿,总有撞车时候。

    撞车撞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习惯的处理方法。.自然就得分地盘划范围,定出个王法之外的潜规则来。大明朝几百年铁桶江山,官场文化博大精深,这潜规则条条道道巨细都有,那可是做官的铁律。所谓做官必备的绍兴师爷,那就是靠传授这套规矩吃饭的。

    平日里,武官不.得把手伸到城里来,这也算是潜规则里铁打的几条之一。大明朝这些年,每年几百万赋税来来去去还不是搞到边防里去,只要巴结好了朝中大佬,自然有大把银子给武官贪没的。

    武官吃得饱饱的该孝敬朝中文官不说,再把手伸到城里来,伸到文官的地盘上来,那就是断人生路了。林通判冷冷看着耀武扬威的总兵官大人,心里不禁嘀咕。

    莫非这投诚的五源贼,竟是个傻不知事的?

    看了看气势汹汹的大明文官,吕策却没有感觉到一点压力,仿佛是看着一个受审囚徒。吕策实在懒得和这些寄生在劳苦大众身上的吸血虫废话,不耐烦地问道,“林通判,这布商说你拿了他的银子,做他的保护神,这事是不是真的?”

    吕策一句话,让那通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畏惧,竟有了要拼命的神色!

    世上不怕贪的,是你的便是你的,那兵饷粮秣里面名堂多了,随便你们弄去,没人会说你什么。世上只怕坏规矩的,不是你的你硬要拿,就是恶人了。这布商小本买卖你也要插手,你让这些商贩如何营生?

    世上最怕吃着碗里看锅里,越界去拿别人的,来坏文官的那一块蛋糕,那就是和整个体系为敌了。

    不怕和人结仇,世事无常,岂有长生不灭者。脾气不对面相不好,谁不得罪个把人,你有本事有手段你自然可以把对手搞下去。怕只怕坏规矩的,怕和规矩作对的,甚至和体系作对的。

    朱元璋牛不牛?席卷天下建立起大明朝的铁桶江山,杀起文官勋贵来那是几万几万的,杀得世间没一个不怕的。结果怎么着?他前脚一走,后脚就被燕王变了天。不是燕王永乐爷有王八之气,实在是天下文官武将恨透了这一脉人不停地坏规矩。

    张居正牛不牛?当年内师天子外治天下,他那丞相轿子里可是有两间房的。他的考成法,一条鞭法让多少官员叫苦连天,结果怎么着?他前脚一走,后脚就被翻了天。他那一套东西被万历当废物,几年就名存实亡。

    谁敢对抗整个体系,从来都是失败的。

    那通判熬了大半生熬到这个官位上,便是吃定廉州府这份买卖的,他拿的这些钱里有他的,但更多的是别人的。这一层一层,知府,巡抚,总督,分道监察御史,林林总总一份份分出去,真正落在他包里的有多少?他也只是这庞大体系中一个向上的管道而已。

    你动他的地盘,就是动了他的根本,动了他的命。他没了这根本,没了这些银子,就要空手。他在不该空手的地方空手,就要得罪人,就要丢官甚至丢命。与人为敌易,断人财路难。事关根本,由不得这通判不奋力一搏。

    管你是总兵官还是大都督,既然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拧我的脖子,我就要和你拼命。咱大明朝,可不是没规矩的地方!

    而吕策一句话把事情抖出来,就等于把了息事情的口子堵住了。既然这武官不识相,摆出一副吃定了的样子,做事一点余地也不给,就容不得书生不发威了。

    你真当咱大明朝,没有规矩么?

    长袖一甩,林益经胸前补子上绣的鹭鸶如活了一般。眼睛一翻,乌纱帽上双翅振振欲飞,这文官大声喝道,“今个怎么?总兵官要动私刑于闹市,假兵戈快私仇么?林某官不大,脾气不小!腹里墨水了了,胸中赤心一片!却容不得你在廉州胡来!”

    吕策看了看这个廉州通判,沉吟不语。

    阎尔梅冷冷看了眼外强中干的捕快们,按剑朝林益经大声喝道,“大胆!小小六品通判敢在此口吐狂言。尔面诋征蛮大将军,该当何罪!”

    那文官上下冷冷看了看阎尔梅,只道今天是没法善了了,冷笑一声说道,“云贵二省还未平呢!军爷们就把手伸到地方上来了?嗬!”一甩袖子,林益经大声怒喝,“尔等欺良霸市勒索商户,如此行径该当何罪!林某敢问总兵官,你眼里有没有大明朝的王法,当不当自己是大明朝的…”

    林益经话还没说完,吕策已经忍无可忍了。他眉头一蹙马鞭一指,指着这廉州通判冷冷说道,“拿下!”

    不管前面的捕快有多少,三个亲卫毫不迟疑,按着剑就冲了上去。

    林益经闻言脸上一滞,惨白的脸上抽*动几下,突然变成了一脸的欢喜,哈哈大笑起来。他哪里肯让吕策的亲卫抓到自己,连退几步躲到了捕快后面。这布庄本来就在城中闹市,那布庄也不深,他这一退就跳到了门外,站在了廉州城最繁华的大街上。

    亲卫们要越过捕快们走过去抓人,却被一片水火棒拦在了外面。

    那通判环视一眼远远看着热闹的百姓,欢喜地大声叫道,“好!好个‘灭门的吕策’,好!敢拿我?动朝廷命官,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个见证,尔等谋逆之事证据确凿,本官不日将上奏朝廷!”那通判脸上涨得血红,大笑着说道,“小小武官,敢冒犯我天朝规矩,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眼睛一眯,吕策冷冷看着这个大明通判。握着马鞭,吕策走上一步,和那一排水火棒距离不过一臂,他淡淡说道,“让开!”

    听了这话,那些捕快们把水火棒握得更紧了。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吕策身后的三个亲卫,众捕快竟象听了笑话一样。他们始终觉得吕策无事找事,肯定是来搞油水的。这吕策是叛贼出身,胆子腻大,是不是想把广西一省全部吃了?

    见堂堂总兵官竟因为抢捕快的油水下不了台,捕快们个个都是忍俊不禁,那对视的眼睛里满是戏谑之色。带头的一个捕头倒当吕策不存在似的,大咧咧把地上发抖的那布商一把拖到身后,拍了拍手嘿嘿笑道,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大将军,咱说一句。在广西镇总兵官最大,但这城里的买卖还得归兄弟们!咱就靠这点银子养家糊口,不能逼人太甚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我看林通判也不会真去弹劾总兵官,大家各退一步。只要大将军一句话,不断兄弟们的财路,这事就算了!”

    西王来帮大明朝打仗是来控制市场,赚银子练队伍的,先锋营可没有一点和明官客气的想法。见这捕快敢戏谑西王,吕策的亲卫倏地拔出了刀来,直直指到了那捕头的脸上。那通判带来的捕头倒是个狠角色,不肯示弱,眼疾手快用水火棒往刀上打去。

    刀棍一接,那南海钢刀死死砍进了水火棍里,入木足有一寸深。那捕头大喝一声想把棍子拖回来,没哪有那亲卫力气大,手上正在用力,却被那亲卫一脚踢了个狗吃屎。

    见这边人少还敢动手,呼啦啦一片,那边三十多人就拔出刀剑来。三个亲卫冷笑一声,也都把南海钢刀横在胸前。那边人多势众,这边身手不凡,一时刀光阵阵,大明朝廉州府通判率领众捕快和先锋营亲卫刀剑相向,对峙起来。

    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们见这边动起刀枪了,吓得掉头就跑,远远跑到几十米外才停下脚步,胆战心惊地继续看着。

    林益经可不傻,他今天出头虽然是逼不得已,那也不是乱出头!他这个复社门生对天下形势清楚的很!

    吕策是投诚的五源贼,在朝中一点关系都没有,如今把手伸到城里,就是和天下文官对抗。难道那些朝中大佬会帮这个逆贼?那些老头子,一个个都在等着看吕策出丑,小皇帝出丑呢!事情闹大,把吕策逼反,是馄饨是饺子还不是文官说了算,还不是林益经说了算。

    吕策一反,周延儒这一帮人都会倒霉。等东林党上台,他这个精忠报国的复社门生肯定会被提拔的。他逼反吕策惹怒皇上最多被贬官,这个名声却打出去了,朝中大佬会记得他的!

    大明朝的官员几百年来以天朝为正统,对南海军这样的“蛮夷”却当真没有什么畏惧。那通判见吕策动刀竟然更得意了,大声喝道,“大胆,在闹市中刀剑相向,尔等公开谋逆否?廉州却容不得你胡来!”

    虽然吕策身边都是精锐,但双拳难敌死手,这三个人对着三十多把刀棍,也没法冲过去拿下那个通判。三个亲卫横着钢刀一步步往前,那些捕快不敢硬拼,举着刀棍一步步往后,一直逼到门外才停了下来。吕策站在店门台阶上,冷冷看着那张狂的通判,似乎在等着什么。

    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要死的人。

    那通判被吕策的眼睛看毛了,大声喝道,“大胆五源反贼!屡降屡反对抗朝廷,尔等逆贼比那沙定洲可恨万倍!今**敢公开谋逆,朝廷一纸便夺了你的广西镇,到时候…”

    林益经话没说完,却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声喝道,“大胆林益经!给咱家把刀剑放下!”

    林益经愣了愣,看向远处的围观群众,却不知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喝问自己。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人群后面,广西镇监军太监王坤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林益经见是自己拜会过的大太监王坤,脸上一凛,吞了口口水说道,

    “王公公怎么也来了?”

    王坤跑到了布庄门口,却不答这小官的话,怒视身后跟着的廉州知府,尖声喝道,“柳知府!你便是这么款待我的么?”

    那被王坤拉来的廉州知府看了看吕策,又看了看林益经,喘了口气大声喝道,“林益经,你搞的什么名堂?”

    老知府话音未落,东门传来一阵隆隆马蹄声。

    那通判忙着和吕策争斗,却忘记了先前有个亲卫跑出去了,去把在东门守卫的膘字骑兵司找来了。那通判却不知道吕策根本没有当明官的觉悟,又怎么会只带着四个亲卫在大明地界上走动?他还在盘算如何对答,却听到那轰隆蹄声已经压近。

    那声音如奔雷如怒火,也不知道有多少森然杀气。市民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廉州的主干道上的店铺连门口的货物也顾不上,门板一个接一个噗噗关上。围观的百姓只觉得末日来临,往街头巷尾里四散逃窜,大声喊道,

    “大头兵入城了!快跑啊!”

    “广西镇进城杀人了!快逃啊!”

    林益经不可置信地看着东门,看着膘字骑兵司如一阵浪潮涌入了狭窄的廉州主干道。郭甘一马当先,转瞬间就到了近前。南海国的精锐骑兵们把三十个可怜的捕快围死,一百把黑洞洞的燧发枪对准了柱在街上的大明官吏们。

    举着长枪往那目瞪口呆的通判脸上一指,郭甘骑在马上怒视林益经,

    “谁敢动大帅一根毫毛?我郭甘灭他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