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归去来在线阅读 - 二十二

二十二

    “公孙兄弟,在下不过是个画匠,不懂这些神神怪怪的事儿。据你所说,萨卡人的邪神迦罗那迦乃是‘血海之王’,莫非……贵师妹这一身伤势……这太可怕了!”

    画师董若极吸着冷气,注视公孙庆文怀里抱着的姑娘。衣襟尚未掩好,姑娘锁骨内侧那一双血洞如两只饱含恶意的通红眼睛,深不可测。

    这么深的伤口,怕不把这具娇弱躯体刺了个对穿?……他不敢想像她的脊背会是什么样子。也只有自幼修行的武当女侠才能从折翼山撑到此地吧?换了任何一个女子,早已活生生流血而死。

    “不错,那妖魔天性嗜血,除了吃人什么也不懂。除了人,它也不吃别的。”公孙庆文弓起脊梁,似要以自己的身体覆盖住遍体鳞伤的师妹,他的声音冰冷镇定,然而那副虎背熊腰分明在发抖,抖得厉害,“血龙鹫是以人为食的怪物,萨卡蛮子用战俘和掳来的百姓喂养它……你们知不知道这十年来它吃了多少人!那全都是汉人啊!这畜生腹中葬送了我们多少同胞,这是比海还深的血债!师妹……我眼睁睁看着师妹落到它嘴里,迦罗那迦在我面前吸食她的鲜血……魔鬼……”

    他说不下去了。身佩宝剑的少年侠客、这样粗壮的男子不顾体面,当着众人呜咽起来。男人压抑的哭泣,比放声嚎啕更听不得,是条钝重的钢鞭一下下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妈的!我就说这畜生留它不得!要不是它作祟,就凭那帮蛮子怎能动得了天朝大军分毫!吸食人血,分明就是妖怪,天地不容!”

    这件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大兵们怒发冲冠,忘记了片刻前与“江湖骗子”的龃龉,铁甲发出嘶啦摩擦的锈音,一个个振臂高呼。

    “天下这么多奇人异士,难道就没一个人制得住这畜生吗,任由它如此猖狂!”

    董若极摇摇头:“贵师妹当真命大,竟能从妖魔口中逃生。不是我说丧气话,公孙兄弟,适才我搭她脉搏,实已到油尽灯枯之境。这一路风霜劳苦难为她捱过来,可见武当侠女确非常人可比。玉瑚姑娘既能撑到如今,要是在往日,鹿茸人参,熊胆灵芝地调养着,多进些补药,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眼下……还说什么呢。兄弟,你来错了地方,这座城里,连半碗米汤也寻不出来了。”

    公孙庆文不答,紧拥玉瑚,把脸贴在她颈间。须臾,那只晒成棕色的大手抖了抖,轻轻替她将衣襟拉好,抚平每一处褶裥。他的动作如此细致温柔,充满眷恋。

    那不像是一只握剑的手。虽则这里是绝粒的死城,乌鸢啄人肠,上挂枯树枝,虽则他和她来错了地方、生错了时候——生在一个白骨黄沙田的惨酷年代!可是当少年皴裂的手扬起,整间客栈的空气都变了。仿佛春日迟迟蝶恋花,明窗之下年轻的夫婿折了新蕊,为她簪在鬓边,却招来娇嗔责怪他不该在人前唤了她的闺名……凄凄无靠的天与地,都是恩情美满。世上人海似苍茫荒野,也只剩下他与她。站在中央四目相对,一万年也看不够。

    那就是爱情的香味。它多美丽,它似花如麝,它难掩难藏。

    爱是无法被掩藏的……爱是一种不可能治愈的疾病,或者面对它,或者死。我早该知道……

    我早该知道。

    那时我躺在难民堆里,几十百号人的脚底下。嗅着浓烈的汗气与脚臭,透过无数鬼影般幢幢躲闪的破衣烂衫我看到这对来自武当山的情侣。

    他是真的爱她。这是装不出来的。

    我早说过,如果一个人能活到我这把年纪,就再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他的耳目。

    一个人我扫上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公孙庆文和玉瑚姑娘确实是一对情侣。他俩真心相爱,甚至能为对方舍却自己性命。

    这是我的判断。公孙庆文没有让我失望,他很快证明了这一点。

    将玉瑚的头发与衣衫都整理好之后,少年侠士缓缓抬起头来,直视董若极。

    “你的意思是说,她没救了。”他说得很平静,听不出悲伤,“先生,虽然与你素昧平生,在下信得过你是个正人。你再亲口告诉我一遍,我师妹,她被迦罗那迦吸食鲜血过多,现下已然无救,她一定会死——是不是?”

    董若极的目光和我的同时落在他右手上。那只年轻健壮、却已满布虬结青筋的剑客的手微微蜷曲,指尖离着插在石板缝中的剑柄不过三寸,不由自主地痉挛着。

    我想那一瞬,我们同时明白了他的心意。

    画师紧皱双眉:“玉瑚姑娘失血过甚,元气大损,筋骨脏腑却无妨碍。然此地并无补益之物……”

    铮铮清音忽起,逼退一室人烟浊气。剑发龙吟,自石缝中倏忽倒跃而起,众人眼花缭乱,秋波剑已握在他手中。

    “不用说了。”

    清光陡盛,三尺软剑遍布血渍,暗赤色淡腥气味弥漫。少年手中高举利刃振臂挥落,光芒吞吐,如毒蛇口信舔向那雪白脖子。玉瑚横卧他腿上,袒露出天鹅般无辜的咽喉。

    霜锋及颈。

    “住手!并非毫无办法!……”

    董若极和身扑上,这瘦弱的画师怎及名门弟子出手之疾,他还没沾到他半片衣角,公孙庆文手中剑早已堪堪触及姑娘肌肤。眼见血溅当场,那柄软剑却如游龙脱手斜飞,划过满室火光,叮然一声坠落在墙角。剑身犹自颤颤无已,扭曲着糅合了血光的银辉。有道黑气似乎隐隐散去,纷乱中没人留意。

    难民见人动刀动枪,吓得连连拥挤推搡。一只脚踏在我胸口。根本看不清那是男是女,我拼尽全身气力抓住他的小腿掀开。尖叫与咒骂声响成一片在我的耳朵里。

    无论是谁,我不准他踩在我身上。可以踩我,但不能碰我的琴。

    我的琴。它紧紧抱在我怀里,贴rou而藏。谁也不准伤它分毫。

    我在百人踩踏下努力翻身,抱着琴,高高撅起屁股。以滑稽可笑的姿势逆着人流爬向安全的所在。

    琴啊琴,你是我吃饭的家伙,你陪了我一辈子。你是一把早该烧火的废柴禾,我是个老不死的叫花子,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伴侣。

    我得记住。现在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她们都走啦,把咱俩剩在这里。

    纵然人海如潮风刀霜剑,我的琴,我得护住你,我能护得住的也只有你。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觉,当武当少侠挥剑向他师妹颈中砍下的刹那,从那群褴褛脏臭的、苍蝇一样嗡嗡烦人的难民堆里,有一声微细若无物的弦音响起。

    惊呼喧闹淹没了它。谁也听不见。那琴音就像隔夜竹叶尖上的一滴雨、千重大山背后的一缕风、临死老人的一声叹息。

    就像一个早已离开你的女人,十年之后,掉下一颗眼泪。

    谁也不会听见那声音的。不是么。

    公孙庆文张开两手,仰天嘶吼:“我不想让她受折磨!难道连死也不能么!”

    “并非毫无办法!……或者这姑娘还有救!”董若极大口喘着气,“你太性急了,为何不听我把话说完……这是天意,也许你师妹当真不该命绝于此。公孙兄弟,我说你来错了地方,只因此地真已绝粒,你眼中所见,这所客栈里我们个个都是等死之人,益血固元的大补珍药你是想也别想,但你师妹之疾既因失血而起,此刻若有什么禽兽的新鲜热血给她服下,兵行险着,未必无救……只是你又到哪里去打野兽去,方圆百里……”

    “先生,我问你,人和野兽——究竟有什么不同?有么?”

    画师呆了片刻。

    “没有吧……我真的不知道了。我想……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吧……”他颓然说道。

    公孙庆文笑了笑。

    “那就行了。”

    一低头,少年风霜憔悴的脸上映着火光亮出两排白牙,一口咬在自己手腕。

    众人呼声中,他已扶起玉瑚,一手用力捏在她下颚,一手凑上去。

    热血在他被咬开的脉搏之中跳动,汩汩流入那张苍白小嘴,红如火,鲜若花。玉瑚被呛醒,咳嗽起来。

    “师哥!不,不要……不要你这样……”

    “别废话!”他几乎是粗暴地捏住了她的脖子,姑娘淌着泪水,哀哀仰望,却再也逃不开他的掌握,唇边似判官朱笔划过,鲜红颜色泼洒,丝丝缕缕渗入鬓发。

    “师哥……”

    她张口呼唤,却只换来更多鲜血流入咽喉。我看见姑娘眼里极大的恐惧与悲哀。当他咬开腕脉将热血喂饲于她,她眸中的疼痛更甚自己身受千刀万斩。

    唉,她是真爱他的啊。装不出来的。

    爱情的香味,我在这丧乱荼毒的年头,在血腥气中闻到它。

    死神的脚步已逼近这座荒城,咚咚咚咚。透过所能想像的最浓厚的腐烂气息,这夜让我嗅到一对爱侣的芬芳。生死相许。

    爱情就是不可理喻。

    姑娘发出呜咽,喉中呛着血泡,断续破碎。她两手无力地击打着他的腿,空虚如溺水者。公孙庆文棕色的面孔渐渐变得雪白,突然扬手,一个耳光抽在她颊上。

    “瞧着害怕是吗?你们都怕了,人吃人血,好可怕,啊?你也怕了?你也知道害怕了?”他格格磨着牙齿,环顾众人,突然垂首直瞪着怀里徒劳挣扎的女人。玉瑚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凸起来,她的泪水一股股流在他衣襟。

    他轻声说:“你也知道害怕了。那你在折翼山的时候为什么不怕?在血龙鹫面前,你为什么不怕?那畜生把你咬在嘴里……你没想过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么,师妹,我知道你从小志高心大,你是师父的独生爱女,将来武当山多半也是你的,你要立功,你要堵住师兄们的嘴,我都知道……可你就没想过师父和我看着你这样,是什么滋味,你就没想过!那是血龙鹫,天下最毒最狠的妖魔,它不是我它不会让着你!师妹……你真自私!你不想看我死,你就想让我亲眼看着你被那畜生吃了你就满意了是不是!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从来没喜欢过晓风师姐,从没有!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你,就只有你一个……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玉瑚,我恨你,我真恨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你也忘了么,你就这么犟……”

    “师哥没有用,师哥不能亲手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是不是要我用全身鲜血去证明,你才相信……玉瑚……”他把手腕抵在她嘴上,惨然而笑,“我不会让血龙鹫害死你的,师哥在这儿,谁也不能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