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借酒发问
道间的凉风吹过,王初发涨的脑袋清醒了一些。她努力撑开双眸往四周看去,眼前所见一下清晰,一下又变成重影,只朦胧听见有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踏在地面上。 她往后挪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身后是男子温热的胸膛,嗅到一丝淡淡的酒味,王初想起这人是司马绍,便放下心来。她双手揉着太阳xue,随口道:“这是去哪儿啊?” “醒了,”司马绍笑道,“当然是送你回去,你不是说要回家吗?” “回家,回哪个家?”王初一时脑筋转不开,疑惑地问道。 “乌衣巷。” “我不去,我不回去。”王初听见这话,反应激烈。她死命挣扎着要下马,又开始新一轮的撒酒疯,仿佛刚才跟司马绍冷静对答的人根本不是她。 司马绍揽住王初的手臂不让她乱动,他哭笑不得地问道:“不是你说要回家吗?”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回去!” “不然你跟我回琅琊王府?”司马绍询问道。 “调头,我要去建初寺。”王初迷迷糊糊地说道,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地方,或许这世上只有这里是她可以躲避烦忧的去处。 司马绍无奈,只好送她去了建初寺,好在王初还算老实,感觉到司马绍转了弯,她又昏昏沉沉的陷入半梦半醒中。 竺道潜见到王初醉成这样,还是那么一派淡然。他轻轻接过王初让她躺到座塌上,又为她盖上一条薄薄的锦衾,方才转身,双手合什对司马绍说道:“多谢世子照看阿初。” “不碍事,我照顾她还不是应当的!”司马绍笑道,也没注意这话里的意思有多亲昵。 “世子可要在此歇息片刻?”竺道潜似乎对司马绍总是保持着距离。 “无妨,阿初在深公这里我便放心了。”司马绍笑道,只要王初好好的,他倒不在意竺道潜的疏离,“只是深公,我是否要派人去跟镇东司马说一声?” “多谢世子。”竺道潜温和有礼却绝不热络地说道。 “阿初,我先走了。”司马绍轻声道,王初一挨着榻便睡着了,他自是不指望王初回答,只是仍然想跟她说一声。 “路上当心点。”王初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她困得眼睛睁不开,根本不知道跟她说话的是谁,只是下意识地如此嘱咐道。这声音让她觉得很安心,很熟悉,这声音的主人定然是与她极亲近的人。 司马绍一直望着王初,她娇嫩的面容微微泛红,眉头不自觉的皱着,便是睡了也还是这般郁结难解,着实令人心疼。但她却反而嘱咐自己,司马绍和暖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安心歇着。” 王初睡了一会儿,总是不踏实,一时梦到王澄死前的场景,一时又梦到王导冷笑着对她说这都是为了家族。她不停的翻来覆去,最后索性坐起身来。 竺道潜见她醒了,倒了一碗水给她。 王初酒劲儿还没过去,她接过了水一饮而尽,才发现面前坐着的是竺道潜。 “阿叔,为什么平子从叔非死不可?”她双手捂着脸,闷声问道。 竺道潜面露不忍,他轻抚着王初的头说道:“阿初,这些事对你来说太复杂了,你不需理会的,你只要记住好好做自己就行了。” 一位小沙弥双掌合什,躬身说道:“上人,镇东司马来了。” 竺道潜看看王初,见她没有闭门不见的意思,便缓声道:“请他进来。” 王导还未进门便嗅到几分淡淡的酒气,又看见王初面色酡红,忍不住嗔责道:“阿初你怎得饮酒了?” 王初歪头瞅着他,王导还是那么的姿容绝世,一派名士风流,似乎他从未变过,可是真正的他藏在这出尘脱俗的外表之下,谁也看不透,他的城府简直深不可测。 “秋高气爽,饮两杯助助兴有何不可?”王初将guntang的脸伏在膝上,淡淡的答道。魏文帝曹丕曾说葡萄酒善醉而易醒,但元姬酿的葡萄酒却是善醉而不易醒,后劲极大,王初直到现在还感到头昏昏沉沉的,心脏突突直跳。 王导沉默了一下,见王初仍有酒意,便说道:“既已经饮了酒,你也醉了,咱们回家去歇着。” “屈原曾说众人皆醉我独醒,”王初眼波如清水般微微流转,瞥向王导,她突然咯咯笑起来:“阿叔说我醉了,我却觉得自己清醒的很。” “可是阿初,你做不到举世皆浊我独清。你是琅琊王氏的子弟,家族与你是一体的,你不可能超脱世外。”这是王导第一次如此严肃的对王初说话,却是在她醉酒的情况下。 “阿叔是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吗?”王初嘴角扬起一个嘲讽地冷笑。 “不,阿叔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勿需辩解。阿叔只是告诉你,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王初沉默了,王导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他根本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原来不是他超脱,而是因为他有更在乎的事。难道要像竺道潜一般出家,才能脱离这凡世的一切污浊吗? “跟我回家吧阿初,”王导劝道,“你阿叔还要清修,你留在这里不方便。” 王初看看竺道潜,他却没有出声。王初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他并不希望王初留在这里。 “好,我回去。”王初明白自己不该总来烦竺道潜,毕竟他已是出家之人,不该拿这些凡尘琐事来扰他修行。她下了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竺道潜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对王导郑重嘱托道:“还请茂弘你好生照看阿初。” “深公放心,阿初一向聪慧过人,她会想明白的。”王导面上也带着忧虑之色,可知这话他只是说来宽慰竺道潜,也是说来自我安慰的。这件事是他的疏忽,早先既已猜度到琅琊王会召王澄前来建邺,他就该执意要王初留在建邺才是。若是未曾经历过这件事,她又怎会这般消沉。 王初回去后便回房去睡了,王导知她如今不愿见自己,吩咐了兰芝好好守着便匆匆离开了。 哪知第二日一大早,兰芝却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王导说:“郎主,小娘不见了!”因为来得太急,她头发有些散乱,胸口不住地起伏着。 “什么?”向来从容淡定的王导听闻此言猛然站起来。因为昨日饮酒之事,他知道王初对王澄之死依然心有芥蒂,所以一直担心着她。乍然听说王初不见,他更是沉不住气了。 “你说清楚,阿初怎么会不见了?”王悦赶紧问道。 “婢子早起去伺候小娘梳洗,推开门发现小娘没在床榻上。婢子原想着是不是小娘今日醒得早,自己到院子散步去了?可是院子内外婢子都找遍了,却丝毫不见小娘的影子,婢子不敢耽搁,立刻来禀报郎主了!” 这下连王悦都坐不住了,他急道:“阿父,咱们赶紧叫人去找。”
王导忙唤来各门的守卫,逐个问过,确认王初并未出府,便吩咐府中侍卫细细搜索,他自己也到王初常去的几处地方去找。 “阿初,阿初。” 王初睡得正香,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阿叔?” 原来因为昨日睡的太早,半夜醒来王初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悄然披衣而起,缓步行到曲池边。见月色凉如水,池中荷花将败,另有一番意境,便在池边坐赏残荷,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方才听到王导唤她,这才醒来。 这一带少有人经过,无怪乎竟无人发现她的踪影。若不是王导颇了解王初素日习性喜好,也很难这么快便找到她。 王导颇有些心有余悸地笑道:“你半夜在水边睡觉,着了凉可怎生是好?” “阿初知道了,”王初偏着头不看他。 “阿初,深公想让你到建初寺去住些时日。”王导道,昨日晚间竺道潜便派了人来请,只是王初已经睡下,才改在今日。 王初疑惑地看向王导,竺道潜不是不喜欢人打扰吗?怎么会主动邀她去住? 王导笑道:“昨日事出仓促,你阿叔那里也没有你日常用的东西,他担心你住不惯。今日我命人帮你打点好了,你去那里住几日散散心也好。” 王初点点头,王导是怕她会认为竺道潜不关心她才这么说的吧,当时竺道潜明明没有留她的意思。大概她走后竺道潜觉得放心不下,便又遣了人来请。 到了建初寺,竺道潜早已让人收拾了他旁边的禅房给王初住,每日里跟他学习佛理,王初渐渐心境平和了许多。 “阿初,”王导带着王悦跨进门,这些天王导常来看她,不然就是让人给王初送些衣物点心之类,竟是一日不曾落下。 “阿叔,从兄。”王初淡淡地应道,她放下手中的书,从座塌上站起来。 王悦笑道:“阿初你来建初寺住了这么久,还不想回府吗?” “我原打算过两日就回去。”王初道,也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早晚还是要回去的。 王导喜道:“那阿叔后日让人来接你。” 王初点点头。 王导又道:“你阿父让允之与应儿同去豫章,应儿近日要路过建邺,前日接到从兄来信说让他在建邺住些时日再去。” 王允之的父亲王舒在溧阳做官,他与王初一样长住在乌衣巷,但王敦很喜欢这位从侄,时常将他带在自己身边,他虽也住在乌衣巷,倒有大半的日子是在东府城王敦那里住着,因此王初反而与他并不相熟。听说他要去豫章,王初也不甚留意。倒是这个应儿,又是哪路神仙? “应儿?”王初想了想,仿佛听王敦提过他的名字,“便是我阿伯家的小郎?” 王悦笑道:“阿初你怎生如此客气?你该称他从弟才是。” “我自出生便未曾见过应儿,虽说他是我亲伯父家的孩子,我倒觉得还是阿悦从兄更亲近些。” 王悦道:“别说傻话,不需分出孰亲孰疏,咱们都是骨rou至亲。” “从兄说的是。”王初淡淡一笑,她那位亲大伯,据说官声很不好,其人暴戾顽固,也不知他的儿子是个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