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比试（三）
张沐站在堂下，隐隐约约听见坐上有争执声，抬头不知发生何事，却被旁侧的蔡琅一拍，“都低头”。 蔡姑姑此话一下，张沐也只得低头，两耳却高高竖起，听着空中飘来的零星声音。其余九位采女，虽依样低头不视，可也心照不宣地听着宫里的动静。 八卦谁不喜欢？ 万贵妃一撩起裙角就发现自家的两脚形状显露在太后等人面前，还不等太后出声，她立马放下裙子。万贞儿本是伺候朱见深的宫女，本家是乡里村民，小时也没有缠脚的习惯。明朝以女子三寸金莲为美，她入宫后才把脚缠起，但因脚型已然成型。平日里她爱穿脱及地面的长裙遮掩大脚，这次一时气急，竟忘了遮掩此处。 太后刚刚从眩晕中醒来，倒也没看见万贞儿的大脚，一心只挂在“老太婆”三字上。她在后宫之中纵横捭阖多年，就算在代宗期间受过苦楚，可也从未被这般怒骂过。她瞪大凤目，脖颈处青筋直爆，指着万贵妃道：“皇上，你听到了，她竟然如此辱骂哀家，哀家这次断不轻饶。” 她一时气急，竟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声声直传皇帝的心房。 皇帝叹了口气，人都道治国齐家平天下。他是一国之君，治理的是天下，可此刻后院的烽火连天却不知如何摆平。一个是生养自己的母亲，有血rou之源；一个是倾心相对的爱人，有白头之谊，他究竟该怎么做… 旁边一直默默不语的怀恩突地出声，将这份尴尬勉勉强强圆了过去“太后娘娘，贵妃娘娘，今日最重要的是为太子遴选后妃。二位主子担忧太子妃的品行才有了这番争吵，太子应承情才对。” 说话间，冲太子递了个眼神。 朱佑樘心知怀恩太监的意思，点点头，冲着太后贵妃二人揖手道谢“儿臣多谢太后和贵妃娘娘的关爱。” 二人一唱一和，默契非常。 万贞儿抿了抿嘴，她也心知刚刚之事若仔细追究起来，自己纵然有皇帝庇护也少不得一顿斥责。如今怀恩和太子顺势给了个台阶，何乐而不为？ “恩”她应声，重新坐回位置上。 怀恩见贵妃一处已然泻火，太后那里虽未发话但眼底戾气稍减弱，继续说道：“太后娘娘，老臣有个主意，依照规矩最后一轮只能留下五位。不如就主子们一人选一位，蔡姑姑是此次负责选秀的主事，她再选择一位，这样就有五位了。” 太后一听有了兴趣，“继续说”。 “不是还有第三关吗？太子妃日后需要统筹东宫，是否有令宫内人信服的品质也十分重要。老奴建议这第三关令五位采女各自推荐，谁获得的推荐最多，谁就获胜。” 怀恩是宫中的老人，颇得太后和皇帝的信赖。而此人在不触及底线时行事颇为圆滑，贵妃对他也赞赏不已。如今这主意一出，三人皆赞同。 “就这么定了”依旧是皇帝龙口一开，一锤定音。 怀恩走近蔡琅，将几人的决定告知与她。蔡琅一听，脸色大变。让她选一名采女，这不是害她吗？她连声推却。 “公公，不可，奴婢不会选人呀。” 怀恩瞥了蔡琅一眼，“蔡姑姑，你信不信老奴？” 蔡琅当年正是怀恩引着入宫的宫女，又加上怀恩曾救过她一命，对此人已是满心感激，连声说“公公什么话，若没有公公的大恩大德，奴婢早已身首异处，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怀恩贴近蔡琅，用仅他俩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青县张沐。”语毕，却见得蔡琅怀疑地看向张沐的方向，明显的不敢相信。 “蔡琅，帮助此人你绝不会后悔。” －－－－－－－－－－－－－－－－－－－－－ 蔡琅和怀恩商谈一番后，心里打定最终的算计才大声说道：“各位采女，请上前将所秀织品的寓意阐明，皇上、太后、贵妃、太子会依据秀出的寓意判定。” 第二局万珍珠已相当于内定，此举只是走个场子，顺便选选剩下的四位采女。因此，第一位阐明寓意的便是万珍珠。 她拿起宫女递上的绣品道：“奴婢此绣品的立意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绣品拿到手上时，一鸳鸯羽毛零落，宛若死态，另一只则无任何差错。奴婢拿到这绣品，脑中就有了个故事。元好问曾捕获一对大雁，一雁当场死亡，另一只拖网后悲鸣不离去，自投而死。于是，将另一只鸳鸯的眼睛改为无神，呆滞。想要应一句‘天南地北双fei客，老翅几回寒暑。’” 这番话，就算是心有芥蒂的周太后听了也忍不住点头，心道：“这万珍珠虽然是贵妃的亲侄女，但真是颇有才情。真是可惜了这样的玲珑人物，若她没这一处关系，兴许自己会让她做着太子妃。” 如何惋惜也无法，万珍珠终究是万贵妃的亲人。 “本宫选她”万贵妃不容置疑地指着万珍珠，接着蔡姑姑将万珍珠带到一旁等候。 因此次是按照倒序的方式点人，万珍珠过后便是轻尘。张沐感觉到旁侧人微微颤抖，侧着头冲着轻尘轻声打气“你一定能过。”一瞬间，也忘了刚刚轻尘的瞪视。 轻尘也不看张沐，只玉齿狠狠咬着上嘴唇，唇上都留下深深地痕迹后才转身正对坐着的四人。她深吸一口气“奴婢想的是‘jinfeng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因拿到针线后，线头几番戳按出现严重的分叉，就索性拉扯成双股线头。奴婢的母亲是苏州人士，曾教与双面绣的技巧。绣面正面的鸳鸯是相遇后的欣喜若狂，但背面相对的鸳鸯代表的是背离的苦楚。如此一来便应了情深不改的道理。” 轻尘顿了顿，绣面上的两只鸳鸯虽然有了眼神，但羽毛却未补齐，依旧是散乱不堪。她继续说：“双面绣要重修绣过，耗时巨大，因此奴婢未完成整幅绣品。”声音微微一暗，似有遗憾。 周太后听这介绍，来了兴致。刚刚只顾着驳斥万珍珠的绣品，真还落了这稀少的玩意。“拿来给哀家看看。” 宫女接过轻尘手上的绣品，上前几步递给太后。周太后把玩一阵，见这绣品果然稀罕，前后都找不到一寸针头，鸳鸯的双眼也秀的栩栩如生，唯一的缺憾便是这还未绣完。 “不错，哀家喜欢，哀家就选你吧。能在三炷香的时间内做出这样的作品，难得，难得。”轻尘一听太后称赞，眼漏喜色。 太后加了一句，“不过，你的寓意未免太过悲戚了，心思细密是好，可太过了容易夭寿。” “是，轻尘严记太后的意思。”轻尘答完话后，在蔡姑姑的带领下走向万珍珠旁侧。 第三个便是张沐，张沐拿着手中的绣品，左右为难。她那番说辞定不会有纰漏，可又有些显得和轻尘打对台，总是不好… 但是若不说，她也想不到别的说道。此句若是输了，后果严重。想来还是等会儿向轻尘解释一下吧。 “奴婢的寓意是‘天上留佳会，年年在斯，却笑他人缘世情顷刻时。’大意是对天上的神仙来说，他们可以永生永世处在一起。凡间的人，只得守着短短的几年。刚拿到的绣品没有旁的问题，只是这鸳鸯的距离过大，眼神涣散。奴婢想起洪昇此句，便将这鸳鸯的眼神改了改，若近若离，却又青丝勾连。这两只鸳鸯是天上的神物，相携数千载。二者距离虽大，那也是因为千年万载中一起携手，心念相通自然不需再多外表的亲昵。” 张沐此话说完，才敢抬头看向前方几位。却见得他们个个震惊，眼光涣散，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 注：张沐的“天上留佳会，年年在斯，却笑他人缘世情顷刻时。”源于清朝洪昇《长生殿·密誓》。张沐曾为21世纪人，潜意识中对此句有些记忆。当是时，说出口，未曾多想。而其它人以为这洪昇是隐士高人，更未曾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