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以毒攻毒

    程超凡长吁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钢笔，稳稳地拿在手里，这才从容地说道：“请进。”

    随后，门被应声推开，不出程超凡所料，来人正是非凡国际总经理助理涵涵。

    涵涵进门之前，程超凡坚毅英俊的脸庞，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作风，他埋头，正在有条不紊地翻看办公桌上的文件。他的眼睛，盯着文件，专注的神情，好似他一直都在阅读文件的每一页的细末枝节。

    涵涵清秀俊美的面庞，也是一如往常谨慎，步伐稳健轻盈，走到程超凡的白色办公桌前半米多的距离，停下脚步。

    这次，涵涵只是看着程超凡，没有立即开口，对于程超凡和涵涵他们，时间就是生命的人来说，在这漫长的十几秒里，程超凡依然是没有抬头，也许他是真的在翻看文件。可是，他心里明白得很，涵涵这次前来，很有可能不只是为公事来找他。

    果不其然，涵涵看出程超凡没有欲问的打算，最终还是先开口了，说道：“超凡，程伯回去了。他说，让你有空回家一趟，他有事情要交待你。”

    “他出院了？什么时候回去的？”程超凡放下手中的钢笔，合上手中翻到最后一页的文件，漫不经心地问道。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就是这样复杂，这般奇怪，尤其像程不凡和程超凡，不和睦的父子之间更甚。

    程不凡沉睡不醒之时，程超凡站在病床前看着自己的父亲，曾经那么专横霸道，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他意思的人，如今却如此平静地躺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曾经想过，只要父亲能醒过来，他愿意天天待在他身边，天天看着他威严得让人窒息的面孔，哪怕天天听他不近人情的训斥也行啊。只要他的父亲程不凡能醒过来。

    可是，当他的父亲真的醒过来了，他竟然迟疑了，以前那些不好的回忆像是被从地底下重新挖出来一样，还保持着原样，最初的痛感还是触手可及，他的内心最深处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心里的隔阂还是那样宽，那样深。

    所以，即使明明很担心，明明很在乎，程超凡对于父亲程不凡的态度，还是不露痕迹的装作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今晚，在所有前来看望的人离开之后，我离开之前。”涵涵答道，“超凡，我想，你应该去劝劝程伯的，他才刚醒过来，医生也说他不适宜这么早出院。”

    程超凡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他。因为在决定每件事情之前，他已经深思熟虑上千次上万次了。他回去，有专业的家庭医生照料，不会出事的。更重要的是，他回去，要比待在医院里安全得多。王院长他人是从医院失踪的，到现在仍然下落不明，他听到这个消息，怎么可能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呢？在他眼里，别人的生命都没他的更重要，不是吗？”

    知父莫若子，程超凡分析得没错，他的父亲程不凡曾经一直都是不可一世、傲世轻物，他的独栋别墅，不是谁都可以进去，进去也不是随便就能出来，安全系统固若金汤，强大到可以和国际银行相媲美，戒备森严到几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可是……”涵涵欲言又止。可是这次程不凡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医院，除了出于安全考虑，还有别的最根本原因。涵涵想说出来。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程不凡和程超凡父子之间的关系不是水火不容，而是淡似水，寒如冰。曾经多少次，还在非凡皇家学院读书之时，每次程不凡前来彩虹山庄，美名曰看望自己的儿子程超凡时，必须陪同他们父子俩的皇亲国戚杨辰、赵红雷、涵涵，都被他们父子之间的冷漠寒暄，所散发出来的寒气冻结了。涵涵现在想想，那局促不安的感觉还是如临其境，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一个不小心夹在他们父子之间，进不是，退也不是。

    在非凡皇家学院，程不凡就是不容置疑的皇帝，英明却又暴戾堪比秦始皇，他的威严，他的霸道，威慑力波及整个彩虹山庄。他发出一句话，下面的人只能竖耳倾听，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漏听了一句要命的话。

    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未经世事、未受磨练的幼鹰，长出了翅膀但是还不够强硬到展翅高飞、翱翔天空，对于程不凡的耳提面命，‘爱之深责之切’的训斥，不管强加的观念正确与否，不管严厉的要求过分与否，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全盘接受，一味承受。可是，他们会慢慢长大，攻克一关又一关，程不凡抛给他们的难题，心智慢慢成熟，翅膀慢慢变硬，他们中的翘楚程超凡，本来就对他的父亲程不凡心存芥蒂，从偶尔到经常，再到常常反驳程不凡的观点，程不凡霸道蛮横成性，不服输的个性，怎么可能容忍任何人反对他？哪怕是他的儿子程超凡，程不凡也接受不了。

    每当那个时刻，那个瞬间，程不凡则沉默不语，突然冷掉的那几秒，简直比一个世纪还要长，剥夺了每个人身边的氧气，窒息的难受，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在每个人怕惹祸上身，全身而退之时，只有温文尔雅的杨辰肯出头，冒着被君颜不可触犯的程不凡责罚的危险，来化解程不凡和程超凡他们父子之间的尴尬，解救程超凡还有包括涵涵他们在内的一干人等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就是了，事出必有因，杨辰肯为程超凡冒险，程超凡便视杨辰为知己，自然处处维护杨辰，甚至偏袒他的那些所作所为。危险指数越高，回报也是越大。那些敢于承担最大风险的人才能得到最深刻的爱和最大的成就。

    程超凡没有继续追问涵涵的‘欲言’，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把焦点移到他刚才目送的人身上，问道：“三年前，你和红雷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连夜离开？”程超凡不想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继续说道：“那天晚上，米岚也离开了。”

    涵涵明白程超凡的意思，他也已经期待很久，一直等着程超凡参与这件事情，只有程超凡才能扳倒和余先生同流合污的杨辰。因为米岚，程超凡终于开口了，终于过问了。

    涵涵慢条不紊、知无不言地回道：“超凡，你的怀疑是对的。我们出走，确实和米岚有点关系。你虽然从没过问，可是，我想，你这么聪明，也早已经察觉红雷给余先生卖力，做过不少坏事。我们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余先生看上了米岚，而红雷不想再为余先生办这件事情，所以我们是逃离彩虹山庄的。只是没想到，红雷最终还是没躲过余先生的魔爪，他死得太无辜……”

    涵涵说到这，悲从中来，停顿了一下。

    对于红雷的离世，虽然程超凡的心情也和涵涵一样沉重，可是他更偏向生的人，比如说杨辰，还有涵涵。他觉得，他不该和涵涵讨论这个话题，他仍然坚持一贯的原则，有些事情，他没有亲耳听到，没有亲眼看到，就当没发生过，听之任之。

    涵涵为何在第一时间发现米岚昏倒，米岚为何非要他在非凡皇家学院的股东权，程超凡终于捋顺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和涵涵的想法相悖，这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

    程超凡不再给涵涵延续这个话题的机会，而是以严肃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涵涵，丑话我先说到前头，我也只提醒你一次。我知道，红雷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你很想为他抱仇。这也是你留在我身边的原因之一。我不会阻拦你，可是，我也不会帮你。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利用米岚的正义感和善良当作你复仇的工具。米岚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绝不允许她卷入这件事情，陷入危险之中。否则，到时候，别怪我不顾多年兄弟情义。”

    米岚答应嫁给程超凡了，而且听程超凡的语气，米岚已经有所行动了。这是涵涵听到程超凡这番话之后最大的感触，也是他最想要的答案。程超凡那么睿智，能猜到他为复仇而来，他一点都不惊讶。程超凡开诚布公，讲明不会帮助他，也是涵涵意料之中之事。

    若把程不凡比作英明暴戾的秦始皇，程超凡则绝不是后知后觉，被蒙在鼓里的平庸之辈秦二世，他虽然从不过问杨辰、红雷还有涵涵他们三人的事情，但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显然，程超凡是有所察觉的，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它的危险性。

    程超凡只想保护米岚，也只能保护米岚，对于涵涵来说，这就够了。米岚嫁给程超凡，当然不是要为涵涵复仇，她一定有她自己的打算与计划。从昨天上午和涵涵见面时，米岚义愤填膺甚至失去理智的行为，涵涵就可以看出，米岚一定知道他未知的事情，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事。

    为了正义，为了她所坚持的真理，米岚的倔强，不屈不挠，不卑不亢，顽强抵抗，涵涵已经见识过三次。一次她擅自闯入后山不说，还毫无畏惧地公然给高高在上的彩虹山庄的主人程超凡一拳，第二次在募捐晚会上她和对女人恨之入骨，心狠手辣的红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唇枪舌战，第三次她奋不顾身用自己纤瘦的身体去拦截，视别人性命为草芥的程不凡的车子，竟然还在至高无上的程不凡面前给他的儿子程超凡一巴掌。在此之前，他们只见过三次，就这三次会面，涵涵就已经领教了，如果她觉得她做的事情是对的，米岚可是连身家性命都可以豁出去的主。

    不管怎样，米岚走到这条路，黑暗的几乎看不到曙光的道路上，涵涵觉得，跟他自己有很大关系。他宁愿自己出事，也不希望米岚陷入危险之中。而涵涵为红雷报仇，本是一件危险之极之事，自顾不暇，自身难保的他怎么可能会顾得上米岚呢。现在程超凡决心守护米岚，这对涵涵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看着涵涵沉默不语，程超凡当然不是绝情之人，他接着补充道：“涵涵，如果你放下复仇的念头，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敢动你一下。作为朋友，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而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超凡，谢谢你。我想，我知道，我该怎么做。超凡，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能把我留在你身边，本身就是出于保护我。这我比谁都懂。”涵涵真心答道。

    程超凡看了涵涵一会，好似能从涵涵淡然的神情看穿他的心，偏偏这颗怦怦跳的红心落了密码锁，程超凡需要几秒钟从涵涵清秀的五官中，找到锁的密码，打开密码锁，从而探个究竟，涵涵到底是怎么个懂法。

    涵涵没有回避程超凡的火眼金睛，程超凡从他镇定自若的眼神中，已经解读出他的想法，涵涵已经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

    程超凡不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从一堆高耸的文件中，又拿了一份文件，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话里有点无奈，“涵涵，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圆，没有绝对的漂亮，也没有绝对的正义。”程超凡点到为止，没再继续劝阻下去，中间间隔了一秒，“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可以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涵涵没有立即离开，犹豫半秒，问道：“超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不忙，先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吧。”程超凡用眼睛示意一下桌上的文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他没有问问公司的情况吗？他可是最看重，最在乎公司的事情。”

    “程伯只是说，‘超凡能及时赶回来掌管公司，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涵涵学着程不凡无力却颇感安慰的语气，如实答道。

    涵涵这个答案，可是让程超凡颇感意外，而且竟然有那么一瞬间说不出的舒心。

    他父亲程不凡，一向是果断独裁，凡事必须亲自过目，亲力亲为才安心的人，竟然能说出这般推心置腹，甚至有点善解人意的话，即使是他的儿子程超凡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敏感的程超凡，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怎么了？”

    程超凡终于主动问了，涵涵也没必要一定听从程不凡的命令，帮他隐瞒这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医生说，程伯的双腿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涵涵艰难的答道。

    这个再坏不过的消息，始料未及，程超凡愣了一下，像个木雕定在办公桌前，良久，没有开口。

    “程伯是那么要强的人，余生很可能就要在轮椅上度过。我想，他表面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这件事情，只有我和李管家知道，程伯本来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涵涵继续说道，“超凡，你还是放下手头工作去看看程伯吧。程伯虽然平时很严厉，可是，旁人都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一切是真心为你好。你去看看程伯，我想，对他来说，一定是莫大的安慰。他现在整个人很低落，像变了个人似的。”

    “放心吧。他会好起来的。他说过，‘在这个弱rou强食的世界里，谁也别装可怜，因为没人会同情你。’他不会同情自己，更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程超凡这番话与其说是跟涵涵说的，不如说是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自言自语。

    涵涵看得出来，程超凡心里的难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现在去看他，‘此地无银三百两’，代表我和你都同情他。这会让他更难受。你最好继续装作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你说得对，他虽然表面不说什么，但是他的心情一定很差，脾气一定比以前更糟糕。现在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涵涵仍是点点头，问道：“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再过几天吧，让事情缓一缓，也让米岚的腿伤好一点。到时候，我会带上米岚。”程超凡信心满满，答道。

    而涵涵清秀的脸庞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瞪大了双眼，由于过于惊讶提高了嗓门，“你要带上米岚？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觉得，应该是以毒攻毒。”程超凡的神情还是很镇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