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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三朝北盟 第九十三章

    五十四袋,每袋二十五支箭,这是花荣此役所射出的箭矢数字,尤其是在他独力缠住金兵主力的头两天,每逢对方猛攻过来,宋军防线近乎崩溃的时候,总是花荣亲身率领精兵反击,小李广的神箭所到之处,金兵无不望风披靡。然而,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这神箭只怕要从此绝响,不复现于世上了。

    高强抚着花荣的右手,心中好生痛惜,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花荣见状,却略不为意,微微笑道:“相公莫要挂怀,当日花荣**从贼,与相公对敌,设使不得相公救命之恩,当时身死梁山泊边沙滩上,如今尸身早已成泥矣!乃幸得不死,复能一偿平生报国之愿,扬威域外,功建节钺,即便身没阵中,亦无所憾。只是史承宣……”神色为之一黯。

    乍闻此名,高强脸色顿时一变:“史文恭安在?”

    花荣不答,引着高强众人转到中军帐后,但见一座白帐,帐门前立着招魂幡,高强心中好似被一块大石压着一般,气也喘不过来。待得进了帐中,只见一口棺材摆在当中,后面一块灵牌写的分明:“大宋常胜军辽东贵德州万户、统制官、承宣使史文恭之灵”

    高强霎时浑身冰凉,两手颤颤不休,嘴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耳旁听得众人絮絮,好似说什么解劝之语,他句句听得分明,但就是作不出任何反应。直到有人叫了一声:“相公!史统制有一言留于相公在此!”他才好似从一场恶梦中惊醒,转头望时。见是一个满身裹着棉纱,断了一臂的将官跪在地上,看面上却不熟识。

    “尔系何人?”口中说出的话。仿佛机器人一般。

    “相公,末将乃是辽东千户,常胜新军统领官马五,曾随史承宣转战,直至承宣身故。”马五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语声中带着微微地颤抖:“相公,史承宣孤军转战多日,后为解花节度之围,身率铁骑陷阵十三次。击退敌兵之后力竭而亡。虽身受二十三处伤,终未败于一名金将之手!史承宣临殁时言,但恨不听相公之言,轻兵无备,致有此败,有辱常胜之名!虽以身相抵,犹不能偿万

    高强木然,盯着史文恭的牌位看了半晌,轻轻道:“开棺我看。”

    陈规恐他生事。刚劝了两句,什么死者为大之类,高强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开棺!史文恭随我间关万里,出入十年。如今竟已登鬼录……还不容我看他最后一眼么!”

    众人听了。已经有几人轻声啜泣起来,花荣扭过头去。把手一挥,几名牙兵上前来移开棺盖,露出了史文恭的身体。高强上前两步,定睛看去,但见史文恭面目宛然,只是脸色死灰,不复往日地勃勃生气,心中已是一痛;再往身上看时,肢体并无缺损,身上尽是裹好的麻布,二十三处创伤,想必都已经洗净了吧?

    “马五,你随史文恭转战至终?站起来,将前后情状与我细细道来!”

    “是!”马五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垂着头道:“……我等得张晖万户援兵,又知金人移兵去伏击花节度,遂决意以轻骑追蹑敌大队之后,使敌首尾不得兼顾,以解花节度之围。当日兼行五十里,午后追及敌妇孺一部,纵兵尽杀之,复将其辎重付之一炬,其后两日皆马不停蹄转战,三日间与敌五战皆胜,斩首无算。后闻金人愤恚回师来攻我,史承宣遂引兵与之接战……”

    高强一举手,马五立时住口,只听高强问道:“既然轻兵深入敌后,敌主力已然回兵,其计已售,自当避战游击,为何要迎击?”

    马五闷了一会,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高强道:“相公,我等深入敌后,并非是用什么计策,只因己身兵败,已是无颜对相公和军中同袍,安敢再连累花节度军?自骑兵出山之时,全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史承宣连粮食饮水亦不携行,其志乃欲食敌之rou,饮敌之血!全军人皆此心,安敢避战游击?”

    “糊涂!糊涂!”高强鼻子一酸,一拳砸在史文恭的棺材上,戟指痛骂道:“如此轻生重死,你这厮心里还有我么?还有军中袍泽么?花荣明知凶险,仍旧要来救你,你便是如此对他么?”一面骂着,目中已是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此时帐中一片低泣,花荣的眼睛亦已泛红,待要解劝高强几句,却被他袖子一甩,挡在旁边,径向马五吼道:“你说!后又如何?”

    马五拭了拭泪,续道:“此处地势狭窄,敌大军不得施展,我军又是人怀死志,锋锐难当,故而每战皆胜。惟人马日渐疲惫,折损亦多,待转战至胡里改山下时已将力竭,幸得花节度及时赶到,两下方才会师。末将彼时被斩断一臂,会师之后便不能支持,被花节度强令下来,后事便不得知了。”

    他眼睛望望花荣,花荣会意,低声道:“相公,我兵初到时立脚不定,是史文恭亲身陷阵数次,将敌兵击退里许,才容我军立下阵来。只是到他回转阵中时,已油尽灯枯,交待了几句言语,便……”

    “力竭而亡,阵中不败……还真是适合你的死法!”高强向史文恭地尸身望了半晌,方才收回目光,花荣示意牙兵将棺材重新盖上了,低声道:“此地草草,不及筹措上好棺木,须待回返辽阳府方好收敛。”

    高强微一点头,更不回顾,大步出了灵帐来到中军,当仁不让作了帅位,两边诸将齐齐站定。高强一眼扫过去,比在黄龙府大会诸将时已经少了许多。史文恭和高六死了,张晖伤重,韩世忠和郭药师部都在外扫荡金兵残部。这帐中的战将几乎少了一半。

    “瓦罐难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上亡……”不期然间,高强心里浮起这么一句话。少时读书,总觉得“马革裹尸还”是如何的壮烈,“可怜白发生”是如何地凄凉。可是身临其境,见到自己相处多年地人死在战争之中,才会觉得生命是多么宝贵。视死如归地人,对于他们身边那些关心他们地人们来说。又是多么的残忍!

    “自史统制骑兵接敌至今。十日间诸部凡二十八战,斩首一万八千级,俘虏兵九千,口三万余,牛马两万头,器械车仗不计其数,阵斩敌金牌郎君十七人,银牌以下有牌子者一百十四人,擒降敌金牌郎君以下六十二人。我军亡八千四百余人。伤者相当,战马失亡两万四千匹……”花荣的报告声回荡在帐篷中,人人肃静无言,大气都不喘一下。一万一千人的死伤!这个数字已经达到了整个开州会战的水准,其中史文恭部被伏击地失利当属最重。只此一仗宋军就丢掉了不下五千人。

    “战事已了……或许。是该到了寻求结束战事的时候了。”蓦然,高强心中升起一丝明悟。一年以来,在辽东战事中杀死的金兵壮丁不下五万人,因为这场战事而流离失所地金国部落,人口也当在二十万人以上,再加上这一年来地战争消耗,和一年不得营生,这个冬天会饿死多少女真人?到了明年春暖花开地时候,金国还会存在么?

    “可有金国狼主下落?”待花荣说罢,高强定了定心神,出口问道。

    花荣叉手道:“末将曾在阵中射中吴乞买,惟被金将救去,亦不闻举哀,故不知生死。今有敌金牌万户挞懒献款请降,末将不敢擅专,留其使在营中已两日。”

    “挞懒?又是他……”高强哼了一声,命带上来。少停,那使者进帐来,不出高强所料,仍旧是当初曾来过一次的窝谋罕,身上倒还干净,也未带伤,只是这精气神可与当日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