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章 上京(四)
车马乘风,驰走通衢。 两大宗门的旗帜仿佛有深不可测的魅惑之力。一路之上,我们的车马每通过一座城池,夹道迎拜的善男信女就如海如潮。 情势变化发生在宗门的车马离开江南西道,进入中州第一座郡城信阳时候。 日近黄昏,信阳城门紧闭,三千郡兵在城楼严阵以待。混元阵法下接地脉,上引星力,隆隆运转,覆载三重城池。 我遥望到城中剑宗宫观的袅袅香火,知道此城不是善待我们的地方。 这个小郡的兵卒修为竟和簇拥我们车马的三千禁军相仿,但他们的庸劣兵甲不及禁军精灿,更没有江陵郡城的诸侯部曲兵利甲坚。 依照我平云梦的经验,我们八大金丹加上手头兵马,强攻半日就能把这座阵法护持的城池拿下。 ——实战并不需要半日。我如一剑施展都天神煞凝成的雷虹,护城阵法就会城门处即刻撕开裂口。压制此城其实在一个时辰内。 “来者何方妖邪!近城三百步者杀无赦!”城头一个筑基千夫长高呼。 我的手按在银蛇佩剑的剑鞘上——宗门上京的车马在中州第一座城就吃了闭门羹的话,日后不是要在中州城城绕道吗! 大将军长史李青莲笑着按住我剑鞘,微微摇首。此人虽是文士,但我和他几日晤谈,颇有湖海豪气。 “看在李兄面上,我不要你的糊涂同僚好看了。”我道。 礼部卿杜子美、李青莲驱马近城。禁军指挥使姬忠黄也随上策应。信阳城头的郡兵先是向天鸣铳警告,然后从城堞向他们射击雨幕般的连珠火铳。 姬忠黄驱金睛兽迎在李杜两人前。他屈伸十指,每次弹指就在前方制造出数片团牌大的真空螺旋。密不透风的连珠火铳子弹一旦进入真空螺旋,就像陷入了淤泥静止不动。兵卒们第一波射击还没有告终,姬忠黄等三人已经安然附在城门之下。 近百片团牌大的真空螺旋消逝。子弹剥落哆剥落哆地纷纷坠地。 礼部卿杜子美向城头满脸紧张的太守出示代表朝廷的节杖。 筑基千夫长把节杖传递给太守,太守反复端详再三,向北方的朝廷方向叩拜。然后守郡的将士把护城阵法撤去一角,城门洞开。 我哼了一声。 车马鱼贯进入三重城内。 “这些铜铁还是能锻造实用刀枪的。”柳子越一如往常,把田野麦穗般堆积的废弃子弹毫不客气地悉数卷入他的影中。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圣上所居被妖潮围困,荆南道西不久还有邪魔之乱,朝廷敕令各郡文武严防邪魔伺机蜂起。我见诸仙长车马雄壮,疑心妖邪幻化成官军偷城。信阳城小兵弱,万一误事,我怕上负君命,下愧军民。” 信阳的金丹太守王庭鸿陪笑,言语中无懈可击。城墙上的守军撤去一半,他另拨出五百军健随我们游城。 与江南西道的礼遇大相径庭:信阳郡城迎接两宗车马的人物稀稀落落,城中街坊一律关门歇业,一派萧条景象。仿佛我们是贼寇入城,百姓都在躲藏避灾。 地藏狮子传我神念,要我用心倾听脚下。我运起金丹耳识,听到地下五六丈处有微弱和忙碌的人类活动之声,数目有千——万——十万以上! 地藏狮子补充。 “百姓怎么像老鼠那样生活?!”我扬眉问信阳太守。 太守忧悒道: “以往邪魔和乱军攻城,地上城池如不足守,百姓只能避难地下。最早的地道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登基前。我在信阳二十年,其他事业无成,地道倒越挖越深了——方才我收到邪魔临城的警报,告谕百姓趋避。仙长如需要百姓出迎,只管吩咐。” “算了。” 我摆手。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啥好玩,两位仙子jiejie一定心里不悦得很——原小哥,我们快去下一座汝南郡城吧:那是八方辐辏的都会,声色犬马,应有尽有!” 姬傲剑粘乎乎地缠上我。 几日接触,我对这小孩子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他自小在蜜罐里长大,一片真心,全无城府。整日琢磨的尽是春-宫艳情、游戏斗殴的风流事情——活脱是少年时候的我。傲剑的灵根比幼时之我还要卓异,大致和剑宗的秦宵仿佛。他修炼内资粮优渥,如肯用功,这种岁数早就该到筑基了。只是心思尽是玩,练气时还常常心散走火 ——也和我小时候一般不长进。 我沉吟不语。 “呀,对了!姬叔叔说过宗门途经中州要施舍贫民,我贪玩差点忘记——小寻jiejie,把葫芦里的几仓粮食赏给城里百姓呗!” 傲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小寻戳了下佩剑小公子的脑袋,把五枚葫芦递我。 我交付太守, “葫芦中共有二十五仓粮食。是昆仑和龙虎两宗捐济信阳郡的一点心意,烦请代劳分发给贫苦之人和无家流民——我们昆仑龙虎两宗斩除邪魔,拯救苍生,和剑宗是一样的。” ——这是姬琉璃定下的上京事务之一。妖潮中北方乏粮,粮食优先供给帝都,诸郡困苦不堪。昆仑和龙虎的慷慨派送,能让沿途百姓熬到开春朝廷的赈济时节。 礼部卿杜子美叹息:“当今天子至圣至明,有拯济天下之志。只恨政出多门,朝廷不能专权。天子今以师友之礼待贵宗,贵宗毋吝援手。” 他向我们深深鞠躬,我爽快应承。 ——剑宗摆不平的事情,我们昆仑和龙虎未必搞不定。 忽然,街角冒出一个赤脚邋遢、骨瘦如柴的小孩跌跌撞撞地冲向我们的队列。小孩一腿微瘸,腿肚流脓。我一瞥之下已经知道那腿不久就会坏死。小孩一只肮脏小手还牵着同样凄惨的失明老乞婆。 孩子走到了地藏狮子三十步外止步。再迟钝的愚夫也能在这个距离感应到狮子淡淡散发的恐怖妖气。再进一步,生死已经全不在他掌控了。 冬雪中,小孩哆嗦着向前迈出了致命的一步。 地藏狮子打了一个呼噜。 小孩在狮子的威压下匍匐倒地,一步步爬向最前的我。我轻轻揉地藏的毛,示意它莫胡来——一个简单的狮子吼,就能了结眼前草芥般人命。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长呀!求求你们,让我娘瞎掉的眼好起来。” 匍匐在地的小孩每前进一步,就向着我们的车马重重磕一下头。 “生老病死缠绕的人多如恒河沙数,哪里救得过来!” 柳子越哼了一声,向我悄传神念, “师弟看出里面奥妙来否:这个太守能让郡中的百姓大半避难,怎么不能赶走拾荒流民!——他一路上哭穷博同情,已经讹诈了我们两宗地盘上的粮食,还想讹诈我们出丹药白白疗治郡上的病苦百姓——要是师弟治好了垃圾小孩的垃圾婆子。其他人求我们白白治疗,我们就脱不了身了——这雁过拔毛的手段我如何瞧不出来。” 信阳太守王庭鸿的面色寂然,我看不出他的心境波动。 “这样讲信阳太守不是一个好人吗?比某人趁妖潮倒卖粮食可好上百倍。”我反问柳子越。 柳子越嘿嘿, “这是师弟的是非好恶,不是柳某的是非好恶”。 小孩已经爬到了地藏狮子的脚下。 “再近一步你会死。” 我对小孩说, “如果不怕死,我让你娘恢复光明。” 那个老乞婆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冲上去要把孩子拽回来。但才走开几步,地藏狮子的无形气墙就把那凡人女子绝望地和自己的骨rou分隔。 孩子向前一步。地藏狮子把他的头吞没。 “好了,老mama,我和你孩子闹着玩。这样的孝心就是神仙也要——”我望着信阳城远处的剑宗宫观,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的确是西方来的仙人。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人。生老病死的苦难我们都能迎刃而解!你孩子感动了仙人。” 我脱口道。 礼部卿杜子美和信阳太守同时色变。李青莲好奇地注视我。 翩翩传七香车里传我神念, 我不以为然——翩翩什么都好,就是天生的瞻前顾后不好。 “原君说的很好呀。布施是强大者的特权。修真者虽然不是仙人,对于凡人是差不多的。”七香车里琳公主赞。 她从宝车里飘然走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仙姿风华上。 我抚摸老乞婆失明的双目。 十个呼吸后。 她不可思议地呐喊。喜极而泣的泪水从乞婆的双目夺眶而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 乞婆复明。 地藏狮子把衔在血盆大口里的小孩吐出来。小孩摸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没有半点咬痕,就是沾上了地藏狮子的唾液——狮子唾液舔上孩子的大小冻伤瘀伤已经全然恢复。 ——乞婆的眼疾根源并非双目创伤,而是司目力的经脉行气不畅。我身为金丹,精通人体行气经脉和各种xue窍,自然手到病除。 只是孩子坏死的腿需要灵药断续膏。我伸手问琳公主和翩翩要。金丹上层的我能血rou衍生,纳戒葫芦里没有储存。 少女让小寻为孩子敷上黑色流汁般的灵药。姬傲剑小声嘟哝小寻可从没有为自己小腿肚敷过什么药。 小半个时辰后,乞儿快坏死的腿也痊愈了。 小半个时辰内,我们三千军马的队列已经被癫狂欣喜的民众拥堵得水泄不通。三重城墙的空城在小半个时辰内重新恢复了人声沸腾的气象。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仙人降临中土了!是传说中的王母下凡吗!” 人群此起彼伏地呼喊和叩拜。八骏七香车成了人群朝拜的中心,琳公主成了偶像般的圣母。我们的车马艰难向前前进。我们不断地给贫苦的百姓治病、散财、散粮。琳公主欢乐极地把葫芦里的丹药也大把地向人群里抛洒。 昆仑的银葫芦旗和龙虎的太极旗在瑞雪中飘扬。 追随我们的百姓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官道。 姬忠黄问询是否让禁军驱退堵塞官道的人群——我们的车马本能日行千里,但和人群周旋,速度迟如蜗牛,恐怕要延误晋京日期。 杜子美不言语。琳公主和翩翩没有计策。柳子越只是嘿嘿,他显然有妙计,只是不肯告诉我。 李青莲传我神念。他暗中告诉我有些公卿不便出言,如我能代表昆仑承担责任,可以如此向追随我们的百姓交代。 反正一切事情我都赖在姬琉璃身上就是。 我赞同李青莲的计策,用狮子吼对拥塞道上的十万以上民众说: “我们是西来的仙人,中土天子诚邀我们入京拯济天下。明年元宵后,我宗必然在诸位的郡县兴起昆仑宫观,护持诸位安生喜乐,无灾无病!” 百姓欢呼而散。 …… 凡事该说到做到。我不会把对这些贫苦人的许诺落空。 李青莲告诉我:只要我们昆仑在元宵斗法压过剑宗风头,天子就会许可我宗在中土各郡兴起宫观。 只要我们昆仑在元宵斗法压过剑宗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