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魂归人生
传说五婶是五乡八里最漂亮的美女,而我却看不出。一直躺在躺椅上的五婶,面带菜色的脸被一大块布包了大半,她对我招手:“飞,过来,姑姑教你识字!” “我要叫你婶婶的。” “现在还是要叫姑姑!”五婶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肚子:“等我把弟弟生出来,你再叫我婶婶吧。” “弟弟?”我有点迟疑:“凭什么你肚子里就不能装个meimei呢?” “肯定是弟弟的,姑姑自己能感觉到。” “飞啊,将来要带好弟弟,你是哥哥,不许欺负弟弟的。”抽空休息的叔叔第一时间把妻子的躺椅,转动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叔叔连你弟弟的名字都准备好了,叫强。” 我知道这名字其实是叔公翻烂多少皇历才选出的:飞强杰俊。叔公爷爷两兄弟的孙子辈按年纪必须照此排列。 春天的虫子欢快地咏叹着这个多彩的季节,恰恰干扰了我本来就不算灵光的脑袋,五婶教了半天,我也就只能从1划拉到4,4象一面小红旗嘛。 “自己拿个树棍在地上划拉吧,要记住,姑姑要睡一下!”夕阳并不强烈,久病的五婶却面带潮红说:“等我醒来会考你的哦!”我在地上认真划拉1,2,3,4的时候,听见转去后山的芦花鸡骤然发出凄惨的叫声。 蹲久了站起,我眼前一黑。恍惚中,小小姑娘在绿波之中浮萍之上巧笑如花,招手。那手好白:“小哥哥来啊来……”我举步跟上。 “飞,站住!” 在一双大手一抓之下,我身体已经悬空。叔公说:“爱孙啊,你再走一步就掉水里了!” 躺椅上的五婶呢,手轻轻垂在地上。脸似夕阳唇色乌青,她早晕过去了。 那个傍晚,在叔公的呼号下,鸡不敢鸣狗不敢叫。“老五,快回来啊,你老婆不行了!” 五婶的晕倒,是因为脑瘤发作。精通茅山之术的叔公对于科学也无计可施。 “爱孙啊,你为什么要哭呢?”叔公慈祥的脸,在摇曳的煤油灯火中肃静如神,翻看我的印堂,手心。 小时候,有人叫我爱孙,爱崽,爱弟弟。每至夜半恍惚,我猛然地哭泣,如张雨生的那首大海一般,澎湃激扬而悠长,在江南缠绵多雨的季节能嚎得四乡不宁 。我知道他们其实不爱我,若不是mama的强悍。我丝毫不怀疑,早就被愤怒的听众掐死了。 恍惚里,小小姑娘和我过家家的,高高低低的坟堆象馒头长了绿毛,她在左我在右,擦得闪亮的铜火锅里面四溢诱人的芳香。举杯,如果那年代有雪碧,我幼年的梦怎么能总是两个毛孩子喝白酒吗? 小小姑娘浅浅抿一口。 “里面什么rou?”我做梦都喜欢吃rou的。 “狗rou!”小小姑娘笑得冷淡。 “好。明天我把我家大黑杀了,我请你。" “先看看合你口味不?” 淋漓的鲜血翻腾在暗褐的rou块里,那是多恶心的一盆玩意儿啊,再看小小姑娘的脸转瞬如玉,纤纤十指上指甲黑而尖长:“吃吧,你会喜欢的!” 其实小小姑娘的美味,我从来无缘享受,只是她脸色那么一变,我家的垫背就倒霉的湿了一片。而我就那么欠抽,今晚会她,明晚会她。 叔公问清楚我受惊的那个坟场的具体位置,叹一声:“冤孽啊!”他远望窗外:“那家女娃娃是冤死的,怎么被你小子撞到了。” “叔叔,很严重吗?” “还好吧,我要公鸡血一碗,黑狗血一碗!”叔公敲敲熄黑了水烟:“我已经叫他们现在就去杀了我家的公鸡。” “不能杀大黑!”旁听的jiejie跃起,堵住母亲向外走的脚步。 我凑到母亲的身旁,母亲坚决地把jiejie推倒在一边:“狗重要,还是你弟弟重要!” 大黑的死没有观众,jiejie擦干眼泪:“你怎么能叫mama杀大黑!” “知道我们家的芦花鸡,为什么少了一只吗?”我的笑依旧恶毒而促狭:“是大黑吃的,那天我看见它很晚回来,嘴上还有鸡毛!” 叔公旁观两个孩子的争吵,把jiejie拉进怀里:“乖,别哭了,不就是一条狗嘛。我家的小狗下了,爷爷给你再抱一条。” “不!”jiejie愤怒地喊道:“我只要我们家的大黑!” “小丫头,你弟弟从小心计就这样狠,你斗不过他的。”叔公那夜望向我的眼神,怪异而怜悯。 不能亲眼目睹叔公那场为我而做的招魂法事的盛况,有些遗憾。不过那晚,一直被我的嚎叫破坏睡眠的邻里仍然不得安宁。 母亲满面喜色地冲进屋里,将外公所赐,又被叔公加工过的石头暖暖地塞在枕头下:“儿啊,等下娘在外面叫你一声,你就应一声,知道吗?”然后出去了。 母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毒血一样的月色中:“飞啊,你回来啊!”走一路便喊一路。 我渐渐地答得困了,又被摇醒,是jiejie说:“快应啊,mama的嗓子都快喊破了。”jiejie专注地盯着我脸上的变化:“你应得多了就好了!” “你不恨我害死了大黑?”其实一直到她嫁出去,才开始叫她jiejie。 jiejie咬咬唇说:“明天我去上学了,你吃狗rou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南方的雨季为什么那么悠长而恶毒,mama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啊!“飞啊,你回来啊!” “哎!”为了我那场人鬼不宁的怪病,母亲和叔公动用家族的力量放干了门口鱼塘里的水,淤泥正中一件女娃娃的花棉衣猛然暴晒在阳光下,那样时髦的款式竟然没人认领,让叔公唏嘘不已。 母亲将花棉衣用长竹篙挑到岸边淋上煤油,烧尽后,重重地松了口气。 干得见底的鱼塘里的鱼肥啊,村民们拿着盆啊桶啊,捕捉着大自然的恩赐。我趁母亲不注意跳进烂泥中,抱住一条叔公追逐了很久的大白鲢,谁打鱼的主意我咬谁。 “老大媳妇啊。”叔公豪爽地笑了:“我这爱孙还是这样飞横跋扈,怕是全好了。” 偶然再碰到喜婶家的花儿,她却再也不追在我身后撵着我,要我陪她玩了。我问:“花儿,你怎么不理我了?”花儿冷冷地说:“叔公把你的八字烧在那个小女鬼的坟上了,你是有媳妇的人了,我才不和你玩!” “我也不稀罕和你玩了,看你瘦得像根柴火棍一样,一点都不漂亮。”我尽量装得潇洒地扬长而去。小帅哥不尿床不夜哭后,我如花似玉的童年,却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阴婚,变得不招美貌小姑娘待见了。 五婶脑瘤切除手术成功,出院的时候大肚子已经鼓到天上去了。 奶奶家的桃树结的果实一定很好吃,只是最后两个桃子被霸道的小叔抢走也没有我的份。奶奶看看篱笆外的我,再看看大我五岁的小叔叔,惆怅地说道:“爱孙啊,奶奶明年给你偷偷留个最大的!” 才不稀罕呢,那天我拣了一个最大的桃核,细心地挖洞深深地埋进地里,每天都去那儿撒泡尿。初夏,蛙鸣,我看着小桃树的幼苗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