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十里长街
翌日晨光中醒来,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王石发现自己很清醒,丝毫不觉得头脑昏沉。想在床上感慨一番,才发现自己终究不是惯于伤春悲秋的风流才子,只好把昨日的烦忧暂时放到脑后。 他醒得太早,睡在外室的冬儿听到声响连忙起身,披着衣服走进来,反倒被他那双泛红的眼睛吓了一跳。 身量苗条的小侍女穿着月白中衣,外面罩着一件粉色短衫,愈发衬得她身形修长,睡眼惺忪的脸上泛着掩不住的惊讶神色。王石从床上坐起来,眼光扫过那薄薄纱衣内笔直的双腿,有些尴尬地坐在床上,示意小侍女先出去。 冬儿本就是个聪明的丫鬟,眼珠一转便知道发生什么事,打趣地瞟了王石一眼,脸颊微红地去了外室。王石掀开被褥,伸出手指弹一下那处突起,笑骂道:“已经相处五年,你还是这么不老实。” 冬儿本以为他这么早起身是要温书,谁知道王石在洗漱之后便吩咐她去取出行的衣裳。 “少爷今天要出门?”冬儿一边在衣柜中翻寻衣服,一边纳闷地问道。 “是啊,今天我要去逛街。”王石打开窗户,迎着清晨微凉的白光,眯眼说道。 冬儿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王石,如果可以她很想去摸摸少爷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夜里着凉头脑发烧。要知道她服侍王石将近七年,近五年来从未听他说过出去游玩之类的话,除了去太学院上课之外,他基本都待在这个院子里。 王石从小侍女手中夺过衣服,伸出手揉揉她略显杂乱的一头长发,笑道:“今天给你放假,你可以去找你那些小姐妹叙叙旧,不用跟着我。” 冬儿嘟着嘴正色说道:“那怎么可以?不管少爷去哪里,我当然要跟着去服侍。” 王石被她故作严肃的模样逗乐,摇头道:“今天我要去的地方,谁都可以去,就是你不能去。” 冬儿以为他要去办正经事,那自己一个丫鬟自然是不能去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面上依然掩饰得极好道:“那冬儿祝少爷一切顺利。” 王石穿戴完毕,神清气爽地说道:“冬儿,晚上见。” “少爷,你还没用早饭呢!” “今天出去吃,你不用管我了!” 上京城是天下第一大城,无论是北郑的天都城,还是西魏的落日城,都远不及它雄伟壮丽。前朝还没覆灭时,上京已然雄壮至极,这些年做为吴国的都城,自然是不停修缮加固,将其打造得有如铜墙铁壁一般,光是那正北方向的宣德门,就是用无为山半山腰处生长的青金木整体打造而成,不惧火攻车撞,牢固无比。 上京分外城、内城和皇城,普通百姓只能在外城里讨生活,内城根本就不敢进,更不要提庄严巍峨的皇城。如此等级分明,自然是所有皇朝惯用的做法,仿佛不如此不能彰显皇室尊严。 往日王石曾自嘲尚书府那个小院是一座大牢,如今看来,眼前这座晨光中透出沉闷死气的皇城更像是一口石头棺材,所谓拥有吴国千百万里土地的皇帝陛下,一辈子都只能在这棺材里活动,连出门逛街吃碗面条的自由都没有,不知他幸不幸福? 皇帝陛下自然没有兴趣来回答这个问题,王石也没那个胆子去皇城里问个究竟,只不过是吃面时的一番臆测。他今日才知道,府里的厨子实在不怎么样,或许是为了迎合王尚书的清淡口味,一应饮食都整饬得寡然无味,哪有这路边小摊上,一碗搁了孜然与辣椒面的顺滑面条有劲道。 面条有韧劲,面汤味道足,就连碗边那碟红白相间的清脆萝卜干,也是如此可爱诱人。 坐在王石对面的是一个眉眼间透着稚嫩气息的年轻人,面前摆着两个大空碗,手里还端着一碗面,哼哧哼哧地大口咽着,还冒着青春痘的额头上不停滴落汗珠,掉到面碗里他也毫不在意。 王石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满足地放下碗,瞧着对面青年那副怪模样,忍不住笑骂道:“慢点吃,跟个饿死鬼一样,被人看见还以为堂堂尚书府都不让人吃顿饱饭。” 青年嘴里含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道:“少捏……这面金好吃。” 王石道:“那你赶紧吃吧,吃完好好说话。” 青年名叫旺财,是跟随王石出府的贴身小厮。他之所以会叫这个俗气的名字,自然是出自王石某些不便人知的恶趣味。某年某月某日,旺财因为触犯规矩被尚书府大管家责罚,正巧王石路过,瞧这家伙眉清目秀,便跟大管家求了个人情,让他免去一顿皮rou之苦。 从此以后旺财便跟在王石身边,顺便求王石改了一个名字,至于他的本名,谁还记得? 清晨有薄雾弥漫,王石坐在桌边,瞧不清在面摊旁忙活的老汉长相。 旺财豪放吃面,长街寂寥无人。 “叮”的一声,旺财将面碗放在桌上,舒畅地长吁一声,擦干净嘴巴对王石说道:“少爷,我们这么早就出来吃面,接下来干什么?要回府吗?” 王石道:“为什么要回府?今天我要游京。” “游京?少爷你说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游上京。” 旺财瞪大眼睛,咧嘴道:“少爷,要说这上京城,我可比你熟悉多了。如果你想赌钱,那肯定得去四海赌坊;如果你想游园,那自然要去华亭园;如果你想听曲,那咱们就去静怡馆……” 看着他滔滔不绝的模样,王石无奈地打断道:“咱们哪都不去,就从这条街开始。” 旺财一愣,面上毫不掩饰地闪过鄙夷和不解,闷声道:“这条破街有什么好看的?” 王石还没说话,一只苍老的手忽然伸到旺财面前,一抄一叠,将三个空碗揽入手中,随即一条脏兮兮的抹布猛地甩到桌上,溅起几滴面汤,正好击中旺财的眼睛。 “哎哟喂!你这老头怎么做事的啊?”旺财一边揉着又辣又痛的眼睛,一边大声斥责道。 面摊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冷若冰霜,没有理会旺财的愤愤之语,不过擦桌的动作倒是轻柔不少,那恼人的面汤也没有继续袭击旺财娇嫩的脸蛋。 这世间有几种人是极难缠的,比如公主的侍女,大学士家的门房,以及纨绔的伴当。王石自然不是纨绔,可旺财却是个胆大妄为的伴当,以前因为王石很少出府,他也没有表现的机会。但他一贯有尚书府头号小厮的觉悟,此时怎么会受这面摊老汉的气? 面摊老汉擦完桌子准备离去,旺财站起身来,一把扯住老汉的肩膀,闲着的那只手便化掌扇去,显然是要给这个老汉一点颜色瞧瞧。 那老汉皱眉看着离自己脸颊越来越近的巴掌,浑浊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惧怕意味。 “哎呀!”旺财一声痛呼,发现一根筷子打在自己手背上,随着那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传来,他还来不及惨嚎便被一个冷冽的声音吓得坐了回去。 “坐下。”王石清秀的面庞上布满怒气,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小厮居然这么蛮横霸道,为了一点小事就敢出手伤人,看来回去后有必要好好教育一番。 “老丈,他年纪小不懂事,还请不要怪罪。”王石对站在那里的面摊老汉诚恳致歉道。 旺财又惊又惧地看着自家少爷,他那颗简单的脑袋至今还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王石为什么要对面摊老汉如此客气。 面摊老汉转过身来,打量着面色诚恳的少年郎,声音如钝器划过般沙哑:“老头子是快死的人,当不起小哥这句话。” “我既然这么说,老丈自然当得起。”王石虽然态度尊敬,却是不卑不亢。 面摊老汉嘲讽笑道:“虽然当年太祖爷在这里吃过面,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年的人也大多进了黄土。老头子如今不过是个卖面的普通人,小哥不必这番作态。” 说完,老汉径直入了面馆里面,对外面的一主一仆不再理会。 旺财听到太祖爷这三个字,脑袋里轰的一声乱成一片,那双手情不自禁地抖起来,他忽然想到,太祖爷在这里吃过面,难道和自己坐同一个位置,用同一双碗筷?否则这老汉态度怎么如此恶劣? 王石瞧着老汉走进面馆,转头对面前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小厮说道:“七十年前太祖立国之前,曾入上京思索三日,他入城第一件事便是踏上这十里长街,然后走到这面摊吃了三碗面。” 他转眼望去,这十里长街依然寂寞,街道虽宽,两旁的商家却稀稀落落,开门之声渐起,偶有几条土狗从街角蹿出,叼着rou撕咬着离去。 “少爷,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吃面?”旺财牙齿战战,虽然老汉已经不见身影,他依然后怕不已,一想到这里是太祖爷吃过面的地方,他就浑身颤抖,生怕从屋檐街角飞奔出几十个黑衣大汉,将自己乱刀砍死,以治鲁莽犯上之罪。 王石瞧他这副可怜模样,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就出手打人,现在知道怕了?以后给我记住,做人要谨慎低调,别以为贩夫走卒就好欺负,哪天被人收拾了你才知道厉害。” 旺财忙不迭地点头,手背那处红肿依然剧痛难忍,他哪里还敢出言反对。 王石没有再理会他,想到今日发生的小意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风云激荡。七十年前,前朝轰然倒塌,天下顿时大乱,群雄逐鹿,狼烟四起。吴国太祖那时不过是东海一渔民,入上京城苦思三日,然后领兵而起,历经十五年终于打下千百万里土地,成就开国雄主。以草莽之姿,掌天下之权,最根本的原因不过是他在这上京吃了三碗面。 正因如此,这条普通寻常的十里长街才能存活在皇城之畔,居住的也大多是数十年前便生存于此的普通百姓。 王石这五年来通读正史野传,自然知晓这段典故,如今回味前人走过的路,不由得诸多感慨。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潇洒的人物也会湮没在时间的灰烬里,可凡走过必有痕迹,这十里长街便是如此。 他一夜未眠,百般烦恼,不明昨日来处,不知明日去处,今晨见到这十里长街,想起雄伟的上京城里不知留下多少旧人足迹,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反正少年不需愁,何妨上京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