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众人吃完酒,从翠微居出来时,时已黄昏。 一枚残阳挂在天际高山的角上,染出一片灿烂的晚霞。 任宣平第一个告辞,带着几分酒意回家去找他的父亲。段玮青与朝歌山则结伴而行,书痴带着他去别的地方转转。 王石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柳随风,道:“你不回去?” 柳随风打了个酒嗝道:“要不走走?整天坐车也没劲。” 王石点头应允,两人并肩而行,各自的小厮带着马车在后面远远跟着。 翠微居所在的这条大街叫清微大街,是内城里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街旁酒家青楼鳞次栉比,交杯换盏声、丝竹曲弦声耳闻不断,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若是在每年春天的迎春日,这里更是热闹非凡,那些年轻娇俏的姑娘们会在这一天精心打扮,然后遮语回轻扇,含羞下绣楼,来到清微大街上一览上京之繁华。 那一天是上京城里登徒子们最快活的节日,也是上京府捕快们最繁忙的日子。 喝得微醺的柳随风一反常态,走在王石身边沉默不语,与往日时刻闲不住嘴的性子大相径庭。 王石目不斜视,淡淡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真不是很适应。” 柳随风轻叹一声,道:“王石,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如何能忘?那一幕王石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有趣。 那是五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王石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发觉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不是原定计划中的那个地方。他来不及仓皇思索,就被身边一个猥琐的胖子抱住了身体。那时的胖子脸上还坑坑洼洼,长了许多青葱的痘痘。 王石一把推开胖子,却发现这家伙没羞没臊地又扑了上来,还噘着嘴唇就像发春的小狗一样。 于是王石拖着他走到一个水塘边,将胖子按在水里好好清醒一下。后来他才知道胖子因为得罪人太多,被人悄悄下了性如烈火的春药,险些就发生了某些不友好的事情。 那天他陪着胖子,在水塘边待了一日一夜,尔后两人便成了朋友。 往事如风,如今想来,让人颇有唏嘘之感。 “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把你当作自家弟弟,总想着要照看你,不能让你受欺负。但你又喜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姑娘似地,就算我想在你面前展现一下能力,也没有什么机会,充其量撒撒银票。”柳随风此时的表情有些怀念,也有些落寞。 王石沉默地笑着,胖子一直对他极好,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没有那个必要了。”柳随风道。 王石心有所感,伸出手拍拍他宽厚的肩膀,道:“别忘了,你可是三哥,我才是四弟。” 柳随风终于笑了起来,想起自己在某种层面上还是要占据优势,略略放松道:“其实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能跟秦无敌打个平手,心里是怎样的震动。如今想来,白塔下你肯定是大展身手,要不书痴怎么一个劲地跟着你?” 王石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很清楚胖子是怎样一个人,看似毫无城府的公子哥,其实是一个内心很骄傲的人,只不过他惯常用骄狂来掩饰那份骄傲。然而今时今日,当骄傲的公子哥发现自己身边的一个原本平凡的朋友渐有不平凡之处,心中难免会受到一些冲击。 柳随风忽然转过头来,神色怪异地说道:“我越来越确信,你小子这次大考肯定会高中状元。” 王石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换做以前,打死我也不信。”柳随风耸耸肩,继续说道:“现在是很难不信,反正我不知道你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听出他话中的不爽意味,王石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碧绿指环,递到柳随风面前,说道:“十家翠微居,就这么扔掉岂不是很可惜?” 看到这枚指环,想起那时自己面对秦无敌,王石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身边,然后帮自己挡下秦无敌那钢鞭一样的腿击,想起自己因为王石受到侮辱而愤然动手,这胖子终于确认了一些事情,那就是兄弟之间贵在交心,何必想得太过复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不也是这样? 接过那枚指环,将其套在大拇指上,胖子露出轻松的笑容,说道:“算了,我好歹是三哥,不跟你一般计较。”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书痴这个人你要注意一下,我总觉得他不是很对劲。” 王石一脸平静道:“我不会怀疑他什么,就像你不会怀疑我一样。” 他将那夜在离园的谈话告诉柳随风,胖子也忍不住一阵感叹,他对青黎郡主倒没什么兴趣,以往也远远见过几次,心下觉得不过如此。倒是这书痴,敢直言自己心中所爱,确实有点胆魄。 两人沿着清微大街一路慢行,走到街口转弯时,柳随风停下脚步,然后与王石告别,坐上自家马车离去。 王石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昏暗,他没有从正门而入,而是吩咐车夫绕了一个圈,从后门进入小院。 酒劲上头,他简单漱洗一番,然后出门散步,以解酒乏。 不知不觉中走到一个偏僻角落,王石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前面走着,心中一动便跟了上去。 王石在府中遇到何人暂且不说,如今上京城中最忙碌的地方自然要属贡院。大考结束后,考生们可以花天酒地肆意放松,考官们则要通宵达旦批阅考卷,十分辛苦。今次大考共收了一千二百零三篇考卷,考官们要从中选取出一百篇,是为中榜之文。 三十位阅卷官分为三组,每组十人,负责四百零一篇,要在三天的时间内全部看完,评出高下,工作量自然浩繁。 大考阅卷是同组内交叉品评,每人都要看完四百零一篇策论,看完一篇后根据自己的判断将其分为一至五等,署上自己的名字,交给下一位阅卷官。一等最优,五等最劣,倘若某篇策论能够拿到五个以上的一等,那就会直接呈送给两位从考官。 根据阅卷官品评的高低,每组最后都会选出五十篇策论,共计一百五十篇,交给两位从考官与主考官再定,从中决出最后中榜的一百人。 除此之外,主考官还有一项权利,那便是当最后选出的不足一百人时,他可以在那些原本落选的策论中补遗,而且不需要和旁人商讨。 上千份考卷糊名之后,便在军机处密探的监察下送到阅卷房,然后分好批次交给阅卷官。因为阅卷时间短,所以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的考生便要占些便宜。因为大考结束后这些考卷要复评,所以阅卷官们也不敢太过马虎,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每一份考卷到手,阅卷官先会粗看一遍,如果字迹潦草,有错字别字,那么直接打入五等,这样不管将来如何复评,他都有自己的理由。 那些字迹清秀、卷面整洁的策论,阅卷官都会再细看一遍,如果这篇策论文笔通顺,思路清晰,那么基本就能判个三等,要是观点新颖,鞭辟入里,极有可能便是二等。 一等的策论要求极高,对考生的书法、文理、见解以及对策都有严格的要求,所以某篇策论能拿到五个一等,便会经由从考官送到主考官的案上。 阅卷房里灯火通明,十分安静,只有阅卷官们翻动考卷的沙沙声。 王粲手中捧着一篇考卷,这上面标注着七个一等,已属十分罕见,若是放在往年大考中,基本都是三甲之选。他细细看着这篇策论,不时皱眉沉思。这篇策论详细地阐述了考题的含义,并论证了前朝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指出三国并立时需考虑自身实力,切不可轻易地打破这种平衡,只有在自身实力占据极大优势时,才可改变对外的策略。 总的来说,这位考生功底极其扎实,各种典故也是信手拈来,且无丝毫突兀感觉。但王粲仍然不太满意,因为他觉得这考生只通不透,并没有讲出最深层的道理,而且有点畏首畏尾,整篇策论都在围绕前朝旧事,对于当今局势并没有很好的引申评述。 在这阅卷房内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三天之期已到,今夜是最后一个晚上,明日就将选出十篇最佳的策论,交由天启帝亲自评定本届大考的最后十甲,然后发放皇榜,昭告天下。 可无论是那两位从考官,还是王粲,都感到些许失望,因为这三天来他们并没有看到一篇能让人拍案叫绝的策论。 王粲的目光扫过手边将要呈送给天启帝的九篇策论,最上面便是那七个一等的策论,心想难道这篇便是本届大考的状元之作?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阅卷房内变得异常安静,转过头去,见到那位从考官盯着面前的一份考卷发愣。 “怎么回事?” “王大人,您看一下。”那位从考官将考卷递了过来。 王粲接过考卷,一见也愣住了。 只见考卷上面打着六个一等,四个五等,后面则是阅卷官的名讳。 六个一等并不稀奇,可同时出现四个五等,这里面就很有问题。 王粲连忙将考卷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陷入沉思之中。 “昔北齐结赵,意图燕云,实为灭萧,此乃远交近攻之法。然三足鼎立,齐弱赵强,一旦萧亡,鼎必倾覆,弱齐必亡。何异于割股饲贪狼,怀温醒毒蛇!自取灭亡之道,不亦愚乎!尝思古人已已,史出多门,后人观事,自为贤能。无奈乎古人,屈身于黄泉浊渊,失理于有口莫辨,而任为枉谈。余亦观史,常为齐人叹息。” 王粲脑海中默念这一段,寥寥数十字,就将当年那段历史解析的清楚入理,可谓入木三分。 “以史为鉴,论当今之天下。昔宋师勇冠天下,自此无重现四方之地;陈武雄霸风云,至今永绝于帝王之揖。汉帝无意于开疆,时人销魂于歌弦,此汉史为后人知也。以此观之,边关之事,切不可起于暗淡弱困。今北郑相侵日甚,王师何堪以对?应市民心,致道义,徐徐图之。今势观之:东南面海,风平浪静;西南土遗,相安少事;而西面新魏,剑拔弩张;北面强郑,厉兵秣马。总为掣肘,未免心忧。煌煌大吴,地享丰腴,国势日盛,凭高山之险,恃天堑之阻,岂能守成度日!世间事,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莫不如是!” 如此激烈,如此犀利,也难怪阅卷官的品评呈现出两个极端。 王粲心中微微一叹,他已经知道这篇策论出自谁的手笔。 “这篇策论通达韵秀,文采当属上上之选,至于其中观点,我们还是交给陛下来评定吧。”老尚书寥寥数语,便为这篇策论的命运定下了基调。 他将其放在那九篇策论的最上面,然后与两位从考官议定了剩下九十篇策论的名次。 天光微亮,王粲携着两位从考官,在军机处一众密探的保护下,捧着那个装有十篇策论的匣子,向着皇宫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