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芸娘自幼父母双亡,十岁时便进了离园,学得一身词曲琴艺,除了闲暇时在上京城转一转,她便一直待在离园内。往日连上京府衙都没进过,今朝却踏上皇宫的土地,内心里总有一些惶恐。 好在她素来喜静,性子养得平稳,没有做出有失礼仪的事情。 进了太和殿,她微低着头,朝着天启帝行跪拜大礼。 天启帝瞧着这个姿容平凡但透着一股温婉的女子,问道:“你便是芸娘?” “启禀圣上,民女便是芸娘。” “王石等人在离园聚会那夜,你可在场?” “是。” “当时他们讲过的话,你可记得?” “民女记性还好,所以都记得。” “将他们所说话中,与大考一事相关的细细讲来。” “民女遵旨。”芸娘渐渐平静下来,她想起那位突然来到离园中的郡主,又想起昨日离园主人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其实很微妙。当初在知晓皇榜结果后,她也曾感叹人生际遇的奇妙,自己见过的那位沉稳公子哥居然有如此才学。事后舞弊案发,她却不相信王石真的做过那种事。 其实,即便是没人提点她,依照她的本性,她站在大殿之中仍然会说出实话,所以她沉静地说道:“当夜席间,柳随风求助于王石,希望他能从王尚书那里打听考题,然后被王石拒绝。后来朝歌山提议说猜测一下大考的考题方向,王石便应承下来,但是他从未说会去找王尚书套取考题。”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奇怪的是任宣平脸色如常,并没有因为这段话而惊慌失措。 左都御史许鸿哲出班道:“圣上,此乃一面之词,不可轻信!” 他有些厌恶地看了芸娘一眼,冷冷道:“况且这女子是青楼中人,说话不尽不实,显然是一派胡言!” 芸娘虽然身在青楼,却从未做过那等逢迎之事,而且她洁身自好,称得上身心皆白,此时听到那位大人话语中的歧视味道,便忍不住峨眉一扬,反问道:“像民女这等微贱之人,早已被世情压得骨头快断了,即便是胡说,也要说上一说!民女身份卑微,却不是猪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真真切切,大人如此武断,难道您那夜也在离园不成!” 王石不等面色大变的许鸿哲出言教训,迅即插话道:“圣上,现在芸娘的说辞与任宣平截然不同,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在说谎。” 许鸿哲道:“任宣平手中有书信为证,这女子又有何凭证?自然是她在说谎。” 王石摇头道:“许大人不要太心急,要弄清楚这件事情并不难。” 不知不觉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王石吸引住,都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来说清楚这件事。 王石指着地上跪着的四位学子,道:“方才他们都说,是尚书府的老管家将信送到他们府上,那不如请这位管家出来问个究竟。” 刑部尚书萧鹤眉头微皱,他有点不明白王石究竟想做些什么。 然而高高在上的天启帝轻声道:“传。” 萧鹤连忙领旨,那位老管家自然早就抓了起来,毕竟他是王粲和那四位学子之间通信的最关键人物,断然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王石一见到这位老管家,脑海中便自然想起那天在府中见到的景象。 当日他从翠微居饮酒归来,在府内散步之时,见到这老管家行踪鬼祟,便跟在后面想瞧个究竟。结果让他看到一幕活春宫,让他十分恶心。可是舞弊案事发后,他才想起这里面的诡异之处。 那天与老管家在一起的女子他只是瞧了一眼,事后想起,他却发现自己从未在府中见过这女子。他不禁纳闷,这老管家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在府中和外面的女子偷欢,如果被发现他的下场肯定会很惨。 除非一种可能,那女子来到尚书府,恐怕不是偷欢那么简单,而是另有所图,所谓偷欢,不过是一个非常好的掩饰。 王石在狱中并不能确认这件事,直到他托青黎郡主去查过之后,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些人敢陷害王粲贩卖考题,是早就在尚书府中找到了内应。 所以此时他在大殿之中见到这貌似忠厚的老者,忍不住一阵叹息,然后问道:“刚才这几位学子曾说,是你将考题送到他们府上,对不对?” 管家见到王石,心中有些害怕,但依旧强硬地说道:“确实如此。” “那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考题的?又是从谁手中?” “就在大考前夜,老爷,呃,就是王尚书提前就告诉我,让我在子夜时分在贡院外一个角落等候,他会派人将考题送出来。” 王石听到这里,转而向房暮山问道:“房大人,请问从王尚书在圣上手中接到考题开始,一直到他进入贡院之中,这当中有没有可能看到考题?” 房暮山沉吟道:“王尚书出宫后,坐着马车去往贡院,马车上并没有人监视,这段时间有机会看到考题。不过,他进入贡院之后,考题就会锁进暗格中,钥匙由他和另两位从考官分开保管,各有密探监察,应该是没有机会看到考题。” 王石点头道:“那我们假定王尚书在马车上看到考题,请问当夜他有没有机会将考题传递出贡院?” 房暮山道:“当夜军机处在贡院周围布满密探,而且王尚书休息的房间附近更是看守严密。不过,若是有修为顶尖的武道高手潜入,或许能瞒过我们的眼线,当然这个可能性极小。” 王石却不做丝毫辩解,转过身来对老管家问道:“你说王尚书命你大考前夜去贡院等候考题,既然如此危险,又费如此周章,他为何不提前给你? 老管家心里忽然觉得一阵恐惧,额头上忍不住开始冒出汗来,忐忑地说道:“之前王尚书手中并没有考题,所以他才吩咐我在大考前夜去贡院那里等候,然后送到这四位府上。” 听到他如此说,王石脸上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 高高在上的天启帝心中一动,看向王石的眼神变得欣赏起来。 王石指着任宣平道:“诸位,既然我府上这位老管家言之凿凿,那么现在可以确定,任宣平在撒谎!” 有的人已经明白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有的人却还没明白其中原委,脸上一片茫然。 王石坦然说道:“如果按这位管家所说,在大考前夜才如此艰辛地拿到考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还要请几个上京城里未必能见到的顶尖武道高手,那么,我想请问诸位大人,任宣平又怎么可能在五月初五,也就是大考还有四天之前从我这里拿到考题!” 他冷哼一声,扬眉斥道:“那个时候王尚书别说拿到考题,他连皇城都没进!” 诸位大臣的脸上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大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任宣平脸上虽然苍白,却无任何惊惧神情,反而是一片轻松与落寞。 左都御史许鸿哲心里一阵发紧,他明白任宣平这一环已经露陷了,当初为了将王粲的罪名钉死,他在设计那位老管家之时,力求将每一个环节都想到,却忽略了两个证人之间的时间错误。 如果王粲在五月初五之前拿到考题,老管家的说法显然就是在撒谎。而如果老管家说的是真的,那任宣平就是在陷害王石。 只要任何一人被戳穿,那整个舞弊案就会生出一道裂缝。 当初王石在狱中和柳随风所说,伪造的证据越多疑点就越多,也越容易不攻自破,便是这个道理。 但是许鸿哲不可能就此放弃,实际上做为舞弊案中旗帜鲜明地要将王石父子定罪的大臣,他已经是无路可退,要么将王粲扳倒,要么就是自己身败名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去唆使任少安,还是去胁迫那位老管家,都不是他自己亲手而为,将来即便事情败露,他也不会受到太严苛的责罚。 不过在此时,他还没有心情去考虑退路的问题,匆忙对天启帝说道:“圣上,任宣平此人狼子野心,不知他与王石有何过节,竟然阴谋陷害,实在是罪不可赦。不过,虽然任宣平是在陷害王石,这位老管家的话却十分可信,而且那几封写有考题的书信的确是王粲所写,还请圣上彻查此事。” 天启帝微微点头,又对王石问道:“王石,关于你父亲泄漏考题一事,你可有话要说?” 王石拱手道:“圣上,方才我就说过,这件事的真相便是有人要陷害我与王尚书,我不介意揭露更多的真相,那样就会清楚地知道,究竟是谁要陷害我们父子!” 这句话他说得杀气凛冽,目光扫过朝中诸位大臣,竟有几个人不敢与他对视。 “这四位学子拿到的书信确实是大考考题,上面也应该是王尚书的笔迹。”王石一指桌案上的那几张纸,然后冷冷道:“不过这些书信不是王尚书所写的。” 天启帝奇道:“你既然说这是王粲的笔迹,又为何说不是他写的?” 王石双目神采湛然道:“圣上,这世间能人辈出,要模仿王尚书的笔迹不难。可是,模仿笔迹容易,要模仿一个人的字句风格,却是绝难办到的。” 他看着天启帝,缓缓道:“而我可以确信,伪造王尚书笔迹的那些人,绝对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听到王石这段话,不光是殿内群臣,就连坐在龙椅上的天启帝,也是一脸茫然,不明白王石到底想说什么。 王石看着众人的表情,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每个人行文都有自己的独特风格,每一种风格又分成两个方面。第一个是显性的,也就是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具体来说便是笔迹,这也是容易模仿的一个方面。第二个则是隐形的,如果不仔细研究的话,很难学到其中精髓,这便是每个人独特的用字及构句习惯。” 他转身朝着同文阁大学士齐柏云,尊敬地说道:“齐大学士精于词道,早年间两本《半庭词集》更是写尽人间风流,可惜您后来封笔不再作词,学生心中甚为憾事。那两本词集学生爱不释手,多年来曾反复诵读。” 齐柏云纵是老脸一张,在这大殿上被一个后辈如此直接的夸赞,依然忍不住脸色一红。 王石继续道:“学生研究过齐大学士所做的词,发现您最喜欢用的字是春、柳、岸、冷和云,无论哪一篇词,都会有这五个字中的一个或者是多个,而且您所用韵脚,多为二萧或者十三元。” 齐大学士毕竟年纪大了,思维没有年轻人敏捷,凝眸思索半晌,方捻须微笑道:“状元说得不错。” 王石便对众人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用字及词句习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习惯用的字句以及行文方式。那四封书信,虽然在笔迹上模仿王尚书极像,但是在我说的这一点上,恐怕不会做费心的研究。所以,要知道这几封书信究竟是否王尚书所写,圣上不妨让执笔太监研究一下王尚书过往所呈奏章,答案便有分晓。” 这个时代没有超级电脑来对文风进行量化统计,王石说的虽然有道理,可那并非个把时辰就能完成的事情,所以齐大学士皱眉道:“老朽认为状元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此事要研究起来很麻烦,而且,如果王尚书注意到这个问题,那他完全可以故意改变自己的行文习惯。” 本来被王石这番话弄得心思不宁的许鸿哲松了口气,既然大学士肯出面,那他自然是再欢迎不过。 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王石心中不禁嘲笑了一番。 他对齐柏云道:“既然如大学士所言,王尚书为了隐藏自己,会改变自己的行文习惯,那又何必自己亲手书写?就像房大人说的,有顶尖武道高手潜入贡院帮他传递答案,难道他就不能让这人代写?” 齐大学士一窒,王石这句话恰好就说中了那个逻辑上的错误之处。 王石当然不会等着皇宫里的执笔太监去研究王粲的奏章,这座大殿他一天都不愿再待,一次都不愿再来,所以今日必须要将这件事讲清楚。 “这只是我说的疑点之一。”王石长出一口气,摇头道:“这件事有如此多的疑点,几乎每一条都能说明我与王尚书是清白之身,我很难相信,大吴朝堂之上,难道就没有人能看到这些?还是说,大家都故意装作看不见?” 这时,一个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在大殿内霍然响起:“王石,你太放肆!你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这些事情难道不能说明你们父子二人的嫌疑?既然有嫌疑,那就要查下去,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父亲没有贩卖考题,那你赶紧闭嘴!” 王石看去,原来是枢密院正使,大吴军方第一人秦江河,他心道,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连军方都参合进来,也不知道自己那个父亲到底得罪过多少人。 虽然秦江河气势迫人,但王石没有丁点惧意,扬眉说道:“秦大人,我在这大殿上说话,是君赐之权,你又凭什么让我闭嘴?” “好好好,你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家伙,居然敢爬到老夫头上拉屎,信不信老夫一拳打死你?”秦江河不屑地骂道。 天启帝皱眉道:“都别吵了。秦老头,你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和小孩子动气?王石,你继续说下去。” 王石点头应是,缓步走到老管家面前,注视着他的双眼,问道:“请问管家,你于大考前夜拿到考题后,是不是立刻送往那四位府上?” 老管家点头道:“是的,那夜我跑了数个时辰,才没辜负王尚书的叮嘱。” 王石问道:“那你之前有没有帮王尚书送信去过这几位府上?” “那倒没有,就大考前夜那一次。” “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管家啊。”王石冷笑嘲讽,然后一指地上跪了半天的那四位学子道:“既然是你去送的信,那请问你知道哪位是刘公子?哪位又是冷公子?” 老管家慌忙看去,此时他又害怕又担心,所以根本没注意到那些大臣中有人投来的提醒的眼神,便一指其中一人道:“这位便是刘公子。” 他看起来记性还不错,将那四位学子都认了出来。 王石转身对天启帝说道:“圣上,臣请传召这四位学子各自府上的门子。” 一听到这话,老管家眼前一花,险些瘫软在地上。 王石没有理会他,等那四位门子走进大殿后,他冷笑着微眯双眼,对老管家道:“请问管家,这四人中,哪位是刘府的门子,哪个又是冷府的门子?” 老管家满头是汗,又不敢去擦,汗滴下来便蒙了他的双眼,吞吞吐吐半天也没有指出来。 王石踏前一步,气势勃发道:“刚才那四位说的很清楚,大考考题是你送去的,经过他们各自府上的门子到他们手中,你既然去送了信,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戟指对向老管家的双眼,厉声道:“你既然以前从未去那几位府上送过信,又是如何认识这些公子的?你敢说你不是在撒谎?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考前夜送考题一事,那夜你根本就没去过贡院!送考题的另有其人,你只不过是与人合谋,要陷害王尚书!你以为认了这几位公子的面相就能瞒天过海不成!” 老管家再无话可说,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上。 刑部尚书萧鹤心中长叹,没想到这年轻人仅仅从那学子的一句话就能联想到这么多,还能立刻恳请天启帝传召四个门子,原来那手段是在这里埋伏着。 他终于明白那天离开刑部大堂时为何会觉得浑身发寒,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着实不好惹啊。 王石没有在意老管家一脸死灰的模样,忽地大声道:“你根本就是被人收买,要来陷害王尚书,否则你一个孤老单身之人,在尚书府做了二十年,在外无田产,在内无横财,每月例钱不过才二两银子,为何会突然去钱庄存了十二万两银子!” 老管家已经被他吓得肝胆俱丧,此时哪里还有心智分辨其中真假,连忙大声反驳道:“哪里是十二万两银子,分明才三万两!你不能冤枉我啊!少爷!”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四周一片死寂,等那句话回过味来,他才明白自己被王石吓傻了,将真相倒了出来。 “少爷?你还记得我是你少爷?”王石昂着头,看着安稳坐在那里的天启帝,神情愤怒地说道:“圣上,如今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任宣平及老管家阴谋诬陷,还请彻查此事,为我王家,为柳随风,为死去的段玮青,还一个公道!” 他一拂袍袖,长跪在地。 然而,没等天启帝应允,他便直接站了起来。 许鸿哲脸色巨变,他到此时还没忘记自己左都御史的职责,斥道:“王石,这里是朝堂大殿,你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小心本官参你一个君前失仪之罪!” 王石冷眼看着他,他心中的怒火已经郁积太久太多,如果此时不爆发出来,他怕自己会当场爆掉,便指着许鸿哲说道:“所谓的大考舞弊案,不过是一些小人的卑劣陷害之举,你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在此事真相大白之时,不去想着为我们这些蒙冤之人洗清罪名,不去想着查清楚幕后真凶,反倒是对我挑三拣四,你也好意思自称本官!” “你在这件事里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句话引得群臣大哗,许鸿哲毕竟是当朝二品大员,王石如此一说,竟是直指他才是舞弊案幕后主谋。 许鸿哲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莫以为自己受了冤屈,就可以任性妄为,本官不吃你这一套!” “是吗?”王石一指头顶,冷声道:“你要记住,做了坏事,老天自然会来收你的。” 许鸿哲竟被他一句话堵得面色发紫,半晌缓不过气来。 天启帝不改他爱看戏的习惯,直到这个时候才说道:“事情已经说清楚,王石,朕知道你这些日子受苦良多,心中难免有些怨气,朕不怪你。你状元之名朕并未革除,所以你且退下,回府休息数日,朕另有赏赐。” 王石淡淡道:“谢圣上。” 他转身走去,将到殿门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许鸿哲漠然说道:“记住,如果天不收你,我就替不长眼的老天收了你!” 敢在皇帝面前威胁一位朝堂高官,亘古以来,恐怕王石是第一个。 群臣来不及斥责王石,只见面色紫涨的许鸿哲忽地一仰头,然后如喷水般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大殿里顿时乱作一团,有人高声疾呼传太医,许鸿哲喷的那口血撒在漆黑的地面上,颜色却愈发浑浊不堪。 这世间有些罪恶,恐怕连鲜血都洗不干净。 然而王石没有再停留,他不再看大殿内的所有人,那些人让他觉得如此恶心。 太和殿外的长长阶梯上,王石孤单而又坚定地行走着,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无比悠长。 今日过后,他的名字必将无比响亮地传遍四海。 正是打破樊笼第一关,从此天下谁人不识君。